D1悬空寺

车距大同还有几十公里的时候，夕晒得正厉害。忽然高速上的车全不见了，孤零零剩了我们的两辆车一前一后。走了一阵，追上了几辆，而后再次如入无车之境。遇上公共假期，是要提前一天出发的，即使不享受高速免费，换了不堵车，心也是清净的。一周前和父母说好的大同游，它的兴味之处是，我完全不知情，老爸会三五天前就腌好茶鸡蛋，买好典爱吃的各式小食，出发那天早上六七点，老妈戴好眼镜，切韭菜，拌陷，和面，上午十点多出锅的饺子，装在保温桶里，与大瓶的果汁一块儿齐齐被抱上车。浓浓的桔色橙汁，芒果汁在一尺高的玻璃瓶里不停荡漾着，对于午饭时间开出城的我们，无疑是最诱人的行程第一章。

“五岳”中的山，最缺少吸引力的该是“北岳恒山”，南岳衡山我不知如何，这北方的山，难就难在没有水。老爸经年前去过恒山，对悬空寺加大赞赏，对恒山大呼乏味，除了一个人造的老君堂，至多是石是树。真应了八戒的灵机一动：要问是什么山，就说是石头山。缺了山泉瀑布溪水的山，如一个没有爱好的人，心地再好，也不免乏味无趣四字。

恒山幸运之处在有悬空寺。北方山峦那种特有的雄浑，陡峭，有一股划破天穹的气势，南方的山大多看不到。山前新加了一条河，百米外有一段截流的闸口，倾泻而下，也算瀑布吧。奇的是，瀑布下背阴处竟有白花花的冰，恍若冬季。山石的纹理走向全部左高右低，斜着向上走。悬空寺依着山的走势，斜倾倚在半山腰上。山下的凌石上红漆镌着：壮观。听说是李白来时写留下的墨宝。这个出处着实不小，可以和诗仙时空交错地站在同一个位置观景，此情此景顿生璀璨。可惜，李白没有为悬空寺写下像走过三峡时的名句：“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或是歌咏镇江色香味俱佳的句子“画出楼台云水间”。

三十二米的院楼斜倚在山壁上，显得单薄，又楚楚动人，两个三层楼下十几根碗口粗的木柱子支撑着，插在峭壁间。楼间能走人的台阶上布满了游人，远处看着便心惊胆颤。及时想起了安慰自己和家人的科学根据，首先，去年底悬空寺刚刚做完体检和修补，古建专家的判断必定要信！其次，科普节目里一再澄清，整个寺楼的承受力并不在那些看着心慌的木柱子上，而是巧借了山石的扶托，名曰：半插横梁。

一千四百多年前的力学工程，如今还稳稳地立在山壁上，李白，徐霞客，梁思成，我们，不远千里万里只为遥看它一眼的人不计其数。忽然觉得，很抱歉，距离大同只有三百多公里的车程，却等到了现在才迟迟来仰望它。高龄的，独一无二的，像我们的父母，可以被我们以各种理由一拖再拖，那么“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那天悄然站在你面前，毫无准备。当我们挥动着健康有力的双翅，飞遍亚洲，欧洲，美洲，大洋洲归来时，才发现心里的宝贝早已离我们而去。如英国建筑学家说的：悬空寺不仅是中国人民的骄傲，也是世界人民的骄傲。从韩国，日本回来，会去想，我们的“骄傲”是不是太多了，由此我们常常忽视掉各种各样的“骄傲”。

从山下看，其实我们一直是沿着山边在窄小的台阶上上来下去。人在上面自然形成了一字队，缓慢行进中不时停下，我探着身子在栏杆外，拍一张灰秃秃的木柱子支撑着这座建筑物时，心生丝丝恐惧。原来自己也在悬之又悬的处境里。不由得高抬脚，轻落步，或干脆想肋下顿生双翅，像鸟儿一样轻小的身子可以落在木栏，山石，屋瓦，风铃，哪一处都不会担心自己不留神就落个“高空坠人”的惨剧。而也许，人类就是因为没有虎狼的凶猛，马匹的疾速，鸟儿的双翅，鱼儿的遨游，才被上天赋予了智慧。

1400多年前的北魏，尊了天师道长的遗愿，他的弟子们四方筹措，终于建了这座“上延霄客，下绝嚣浮”的空中寺庙。视角到了空中，再转身看瀑布，瘦瘦长长，有了线条。与眼前的檐角的风铃一远一近，一虚一实，一动一静。不得不信，风景在险峰，这句极具诱惑性的语句。走到了大同的街上，处处是“云中”的路牌，典爸说：大同古称云中，你不知道？！我实在不知道曾以煤这等黑黑之物著称的污染城市，竟有着如此意想不到的美妙称谓“云中”。和家人在柳烟初染的四月，会有一次名副其实的“云中漫步”。

最窄的木楼梯每节凳都钉了铁板固定，我们的脸与前面一位的脚和跟相距不过二十公分，沿着她的足迹，手脚并用，攀爬上去，到了顶，千万不要舒展腰身，那样很可能头碰到屋里的横梁。我和老妈站在一旁的光滑石头上等典和爸爸姥爷姨妈，路过的中年夫妇有山西人特有的热心，说：我扶着您下来，来！别站那里，石头滑。我们忙道谢，下了石头，胖胖的中年妻子补充：让他扶着您下去，我就胆小。高个儿的丈夫早把双手托住老妈的胳膊，极小心地搀着她一凳凳下了幽暗的木楼梯。人在拥挤的险峻处，早已不记得悬空寺的布局，哪里是三佛殿、太乙殿、寺院和关帝庙，统统忘到天边去了，只有紧紧握住递过来的手，看清脚下的台阶，不至于使得自己和他人摔倒碰伤，即是一次顺利的悬空寺之旅。

抬眼，崖壁上四个大字“公输天巧”：像鲁班这样的能工巧匠也要叹服于上天的布阵巧做。我们国人夸赞一样物什的精美绝伦，定要说它是上天的巧做，“此曲只应天上有”——你便觉得自己听了此曲，夫复何求呢？！人的知足常乐陡升在此。但我仍想说，让悬空寺留存得更久一点儿吧，如果我们不咚咚咚惊心动魄地踩踏上去，是不是它能健康地活得更久一点呢？！

D2云冈石窟

由漫无边际的停车场走到石窟脚下，大概两公里。从售票处到石窟美其名曰新建了景观区，白皙凌厉的石头，高耸的大殿，旁边是细木支撑的小树苗，新翻的树坑里撒满水，刚挖的河与池塘找不到半点儿生机。我期盼老爸说的，二十年前，一下车，就到了佛的面前。在我看，那些新添置的景区与一千四百年前的佛像并无半点瓜葛，它们的好坏与否，实在需要经年累月的检测认可。现在的我，悄悄避开浓妆重彩的景观区佛像，佛前缭绕的香烟，打殿旁的回廊处绕过。躲到树荫下稍做休息，再打开“蒋勋讲中国美术史之云冈石窟”的视频，重温。十八分钟的讲座是看过两三遍的，好像再多看一遍也没有多余，总有一些上一遍忽略的东西出现。和家人挤在一起，盯着方寸的手机屏幕，即将见到的佛像此刻已然驻留心里。蒋勋老师身临其境的循循体悟，如《殷瑗小聚》片头曲的歌词：“愿你的生命宁静温暖如海洋”一般和谐。初春阳光映耀下的千年古佛，还未见面，便已想念。

曾经那个叫昙曜的和尚，面对“诛尽长安所有沙门，焚烧寺院”狂风暴雨，却道心坚固，誓守佛门，在狭谷的石壁上，开凿以北魏五个皇帝为原型的“昙曜五窟”。将一路从大兴安岭驰骋而来，征战杀伐的马上民族统治者，雕饰成伟岸笃定的石佛。接下来的一长串的新修景观，都没有这尊昙曜和尚的塑像来得打动人。

抱着一颗要与佛四目相视的心仰望，佛面无五官，只剩了大致的形状，虚无缥缈地坐在那里。即使之后的帝王们一再地修缮维护，石刻的姿态表情，终禁不住日晒雨淋，地震风化。第一尊面目清晰的交脚弥勒坐在第三窟灵岩寺洞。主尊阿弥佛陀十米高。凝视了超然的神态，新加的右手，有一点点不太搭的感觉。

进了阴凉的洞窟是不许拍照的，所有的手机相机都在快门下工作着，对焦左右两壁上颜色斑驳了许多的佛教故事壁画。祥云朵朵，各路神仙披着袈裟，怒眼如铃，慈眉善目，神态跟着情节千奇百怪。很难为了大声制止拍照的工作人员，明明知道不感兴趣者不会进窟，依旧要做着与事实很矛盾的本职工作。刚叫停了前面的手机，身后的相机又闪起来。所谓按了葫芦起了瓢，直到嘴里念着：禁止拍照！而语气已无精打采，听者更坚定了拍完壁画拍佛像的信心。换了我来做这份工作，真是件不能承受的任务。

我在主尊背后，不到一米高的佛前伫立：扭动腰肢的动作，总让我想起古印度的舞蹈造型。斜披洛带，下裹紧身长裙，双臂挎着飘带，头向左侧，左腿略直，右腿弯曲，左脚掌着地，左手撑在突出的右胯上，右臂高举起，正好托在头顶长条石上。闭目屏息，忘却自己，也不知他人站在脚下。

一身菩萨装的交脚弥勒，头戴宝冠，胸配蛇饰，小臂残缺不全了，但狮子座的威仪丝毫不减。佛前搭着近二十米的脚手架，正在维修阶段。我探身避开架子，佛的双脚与我平视，云冈的交脚弥勒尤其多，两腿交叉在我视线前方，又长又直的腿端然坦荡，有力量。

二十号窟，数不清在别人的门票，画册上看了多少遍他的样子。为了留存一张同样角度的门票，我舍弃了网订门票的便利，排了二十分钟的队，拿到了一张不知何时就会被淘汰的纸质票。那天的阳光蓝天，未曾辜负映在佛像脸上衣袂间的绚烂光影。我尽量不去看抢着佛前拍照的游人，回想着蒋勋老师说的，从北京坐了一宿的夜车，清晨下车见佛。我体味着三十多年的荒凉，他大概只能住在附近的招待所吧，铁床，不太干净的绣花枕巾，一角掉下来的蓝布窗帘。种种不便，成全着他也许是有意体验父辈祖辈的出行，一定要有“跋涉”的辛苦，方能见到心里的宝贝。每天早早起床，独自走到这里打坐，上午十点，十二点，下午四点，一天过去，阳光缓慢抚过的一寸寸移动，他都过目不忘。今天，我站在同样的位置，却无法像他一样，心态安然地坐在松树下，不理时间的飞走，看光影的变动，领悟世间千年流转的那份恒久。只有他，人们叫惯了的“白佛爷”，不知疲倦的双眼，千年的战火，离乱，苍凉，悲苦，抑或是商贸繁荣在他的自若神态前，灰飞烟灭，人间的种种全不如穹顶左侧的仙女边听佛经边手散鲜花来得持久。

典近来很爱问：这是真的还是传说？电视上演着黑白不清的纪录片，我答：当然是真事，你们以后会学历史的。我午睡醒来，典披着万圣节的黑丝披风，手握着桃粉色魔法棒站在我眼前，蝴蝶形的“魔法头”正一闪一闪的，似乎法力无边。“魔仙是真的还是传说？”当然不是真的，人人都有一根魔法棒，想变什么就变出什么，那还了得，大人们都不用去上班了，你看谁有魔法棒？那都是编出来的故事骗小孩的。见了佛，依旧要弄清楚这个“天大的问题”，佛是真人吗？还是传说？我认真想了想：“传说吧，是人们心里想出来的样子，他们相信佛会鼓励自己做的好事，改正自己做过的错事。小孩儿会犯错，大人也会犯错。”典钻进风化得眉目全无的小洞窟里，双手合十，闭目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