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里是一片废墟，却被称为世界上最美的废墟；这里不是庞贝，却被称为地球东方的庞贝；这里曾经是一座车马喧嚣市井繁荣的都城，这里本应是一座文明悠久美轮美奂的古城，现在却只能令人唏嘘感伤地称其为故城……

这里是新疆吐鲁番向西13公里的交河故城，这里是牙尔乃孜沟两条河流交汇处的一座河心岛。



《汉书•西域传》记载：“车师（jū shī）前国，王治交河城。河水分流绕城下，故号交河。去长安八千一百五十里。户七百，口六千五十，胜兵千八百六十五人。”

公元前2世纪至5世纪，车师人一直都是这个河心岛的主人，他们在此修筑城池，并将自己的国都建造于此。两条小河自北向南皆奔此而来，汇合，分开，再汇流而去，给都市留下了天然的护城河。

这是一块美丽且安详的水中台地，南北长约1700米，东西最宽处约300米，高出水面30多米。



从空中俯瞰，交河城就像一枚舒展的柳叶。两条河流相约于此，温柔地将她环抱起来，赋予她优雅浪漫的神气。从岸边望去，交河城又像河流中央的一艘游船，搭载着载歌载舞安居乐业的众生。

汉武帝时期，在追杀匈奴势力的战争中，从骠侯赵破奴克车师，破楼兰，领兵进驻交河城。因交河城地理位置重要，去东南有敦煌，向南有楼兰、鄯善，往西可达焉耆，西北连通乌孙，东北牵手匈奴，遂成张骞开拓丝绸之路的交通要冲。



公元640年，大唐中央政府在这里设置了掌管西域事务的最高军政机构——安西都护府。当年，诗人李颀在《古从军行》一诗中写道：“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

交河对于中原政权来说，价值不言而喻，其重要性在大唐达到了峰值，即便不是家喻户晓，也是名闻天下。在大唐的诗歌里，交河的名字总是一再被诗人们响亮地提起。虽然交河在诗人笔下总是遥远的边塞，充满了苍凉寂寥的情绪，但那毕竟已是大唐辉煌印记里浓墨重彩的符号。



岑参是盛唐时期伟大的诗人之一，但不可否认，是边塞成就了他的盛名。岑参先后担任了安西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的判官，交河多次奔流于他的笔端，“交河城边飞鸟绝，轮台路上马蹄滑”“送君九月交河北，雪里题诗泪满衣”“暮投交河城，火山赤崔巍。九月尚流汗，炎风吹沙埃”，都是他吟咏的千古名句。

在从军安西的骆宾王笔下，交河的军旅风情是这样的：“阴山苦雾埋高垒，交河孤月照连营”“交河浮绝塞，弱水浸流沙”。



即便是从未到过交河的诗仙李白，也在《捣衣篇》里勾起了对交河的万千思绪：“玉手开缄长叹息，狂夫犹戍交河北。万里交河水北流，愿为双燕泛中洲。”

先进的中原文明为西域带来了新的治理模式和新的蓬勃生机，为美丽的交河城带来了空前繁荣。丝绸之路的声声驼铃引来了匈奴人、鲜卑人、粟特人、突厥人、吐蕃人、回鹘人……各民族在这里居住生活，行商坐贾，互通有无，和谐交融。故城遗迹中，先后发现有汉文、梵文、吐火罗文、突厥文、回鹘文、西夏文、藏文等文书和题记，无不印证了各民族在这里融合发展的文明历史。



不同于庞贝城毁灭于火山喷发那样的天灾，交河城的毁灭，完全是由于野蛮暴虐的人祸。

随着唐王朝由盛而衰，西域之地，战火复燃，交河城陷入了经年累月的兵荒马乱之中。元朝末年，察合台汗国一个名叫黑的儿火者的成吉思汗后人，带领一帮蒙古铁骑风卷残云般地闯了进来，他们不是来霸占领土，更不是来建设家园，而仅仅是来屠城杀戮，在狼烟四起的一片哭喊声中，交河城顷刻间成了撕心裂肺的人间地狱。狼烟散去，只剩下了形影相吊的断壁残垣。



文物保护专家曾在这里清理出三十多口水井，每口井里面都有人的骨架，一概是头颅朝下的惨死形状。

从此，繁盛了千余年的交河城变成了了无人烟的荒野废墟，成了丝绸之路乃至人类文明史上的一处千古绝唱。

明代，吏部员外郎陈成途径吐鲁番，专程来此瞻仰，留下了一首《崖儿城》（维吾尔语称这里叫崖儿城）的诗，诗中写道：“沙河二水交流中，天设危城水上头。断壁悬崖多险要，荒台废址几春秋。”



庞贝城一瞬间毁于天灾，被火山灰深埋于地下，封存凝固了一千多年，没有遭到人为破坏，重见天日之时，街区巷陌，房屋院舍，甚至连室内的陈列装饰，几乎还保持着原有的样子。交河城毁于人祸，遭于废弃，几百年来，凋敝于风刮日晒之中，原有丰满生动的样貌已荡然无存。

皮肉不在，风骨犹存。交河城是独一无二的，不同于世界上任何一座被毁的城市。这不是一座在平地上做加法而垒盖起来的城市，而是在平地上做减法，以“减地留墙”法“雕刻”出来的城市，是世界上最大、最古老、保存得最完好的生土建筑城市，是存在了两千多年的都市遗迹。



所谓生土建筑，是指用未经烧焙而仅作简单加工的原状土为材料营造出主体结构的建筑，始于人工凿穴（比如窑洞），是人类最早的建筑形式之一，是人类由原始社会进入文明时代最具有代表性的特征之一。

所谓“减地留墙”法，是从台地表面向下深挖，挖去大量不需要的土，“雕刻”出一堵堵围墙、一条条街巷、一个个院落、一间间屋舍。



交河城里遍布的围墙、街巷、院落、屋舍，大都是向下挖去黄土而生成的建筑，辅以压地起凸、夯筑、垒坯、垛泥等方法，形成了奇特的高台城市建筑景观。某种意义上看，这样的建筑风格类似于黄土高原上的地坑院，但比单纯的地坑院规模和气魄都要宏大得多，也可以将其看作是成片地坑院贯通串连在一起的一座巨大城堡，犹如雕塑家在大地上创作的一尊无与伦比的艺术品。



先民们在这两河交汇的台地上，“雕塑”了这座建筑总面积47万平方米的城市，时至今日，建筑遗迹仍有36万平方米。虽然因岁月流逝，其清秀的面目早已依稀难辩，但其肃然挺立了数百年的傲骨仍能让人确信，城中残存的建筑多为唐代修造，保留有宋代以前中原城市的风格，是一座值得后人尊重、缅怀和铭记的故城。

正因如此，早在1961年，交河故城就被列为了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也正因如此，交河故城还迎来了世界遗产名录的青睐。



1993年，100多位中外考古学家、历史学家相聚在交河故城，联合开展了历时8年的保护修缮研究项目。然而，由于年久失修、损坏严重、自然环境恶劣以及人员和资金短缺等原因，在上世纪末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时，交河故城的请求被拒绝了。

根据规则，申报世界遗产，每处历史遗迹只有一次机会。人们舍不得丢掉交河故城绝无仅有的文化价值，不愿使其再度淹没于历史的尘埃而无可挽回，各方不遗余力地呼吁，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破格，又给了交河故城一个“留评”的资格。



2014年6月22日，在卡塔尔多哈召开的第38届世界遗产大会上，由中国、哈萨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三国联合提交的“丝绸之路：长安——天山廊道的路网”成功入选《世界遗产名录》，交河故城名列其中的一个遗址点。

终于，受到悉心保护的交河城向普通人打开了大门。人们怀着忐忑复杂的心情，有序地走进城里，环顾四望，多么希望看到的是一座惊世骇俗的古城，却不得不接受一座满目疮痍的故城。



当我们跨过城下的河道，当我们在城中走遍了能够走到的每一个角落之后，在一片唏嘘感叹的惋惜声中，我们依旧能感受到文明的伟大。

南门里，是一条纵贯南北的中央大道，长约350米，宽约10米，两侧均不设窗户的高墙将整个城市大致划为了两个部分。东西向的道路与中央大道错落交叉，又将城市分为几个功能不同的区域。

大道东侧，南部为仓储区和大型民居区，北部为小型民居区，中部为官署区；大道西侧，民居区外，散布着许多手工作坊。交河城的风貌，模拟了大唐都城长安的建筑形制。



民居区由大小不等的院落组成，其中最大者，长和宽分别达到了90米和80米，各个院落由院墙合围成相对封闭的活动空间，院落内有住屋、佛堂、水井等一应俱全的起居设施。

官署遗址为一合围面积约1150㎡的长方形院落，大门东向而开，南墙和西墙另有小门与周边院落相通，中间为庭院，南部为一组地坑式窑洞，北部为地上厢房。考古推测，此处遗址为车师前国和大唐安息都护府的办公衙门。



中央大道的尽头，遗留有一处规模巨大的台基，这里是城市北部寺院区的中心，台基之上曾经巍峨地矗立着一座中央大塔。现今，残存的大塔呈方形中空式，高8.5米，边长13.6米，塔基高约4米，塔室面阔7.5米，进深4.5米，塔门南开。

中央大塔所在的寺院区，占到了整个城区三分之二以上的面积，遗迹以佛教寺院为主，包括佛殿、佛塔、佛坛、僧房等80多处建筑。上世纪，考古学家在寺院区还发现了一座地下寺院,出土了女供养人壁画和写有汉文、回鹘文题记的泥皮、菩萨头像等文物。



种种遗迹都表明，文明史上的交河城就是一座融政治、经济、军事、宗教和烟火气息于一体的城市。

仔细观察，不难发现,在“雕刻”黄土建成的交河故城里,居然没有一件他处寻常的砖瓦或木料等构件,只留有土质的建筑遗骸顽强地屹立在青天之下。



市井里，早已看不见商帮驼队，早已没有了小贩的叫卖声；庭院里，早已看不见门扉窗牖，早已没有了孩童的嬉闹声；寺院里，早已看不见袈裟经幡，早已没有了僧人的诵经声；官署里，早已看不见案几簿籍，早已没有了官员们迎来送往的寒暄和告别声。

透过连绵的废墟，我们甚至无法想象，那个叫黑的儿火者的强盗是多么野蛮残忍，他不仅屠戮了交河城，还横扫了整个西域，强迫生活在这里的各个名族都改信了伊斯兰教。交河故城见识了战争的胜利者，也见证了文明的毁灭者。



今天，交河城还能够以废墟的形式与我们面对面，向我们诉说他的过往、他的辉煌、他的神伤、他的遗产，得益于吐鲁番干旱少雨的天气，得益于河心岛韧性十足的黄土，更得益于人类文明的进步，得益于文明对文明的保护。

他告诫我们，远离野蛮，珍爱文明，远离战火，延续文明。

（文中个别图片选自网络，若有侵权，请联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