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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日本历史自由行(京阪篇)
京都、大阪等4地

2018日本历史自由行(京阪篇)

行程天数

16

和谁出行

一个人

第九天
八点半才睁眼,窗帘外阳光透入,一天晴朗。
起床洗漱吃点心,收拾行装,束放好垃圾袋,钥匙放在桌心,微信道别,直奔车站。
站台在二层,厅外有小小的早市,皆是本地居民摆设卖些果蔬酱渍之类在卖,还有现炸小鱼小虾的,洁净家常,无喧无哗,摆在湖光云影前,晨风拂面,真如桃源世界。 再见了,大津。

仍乘湖西线,到坂本比睿山口站。此地距坂本城址近在咫尺,最初曾打算去看明智光秀遗迹的,但掐算时间不足,直接上山。刚才在车上对面坐着一大家子北京游客,扶老携幼,赶早自京都来。话说,由睿山南麓的大津、山科一线绕行至京都乃是寻常大道,似洒家这样硬凭脚力越山而过,由鬼门进京都的,要算异数了。
站外有宽阔的登山步道,行走片时,就在路边看到了第一处史迹:生源寺塾,门楣虽不起眼,却是传教大师诞生地,院内有最澄大师汤产之井及幼年像。传教大师的俗家姓三津首,乃当地豪族,据传是汉献帝的一支后裔,避乱东渡日本,定居本地,由应神天皇赐姓,生根繁衍。此处本是普通庄院,后来传教大师成为圣人,便改作寺塾,以资纪念。—— 献帝后裔已难考究,但近江、滋贺地区自古便有中国移民定居,是无疑的。

再向前走有穴太众石垣遗迹。早前玩《信长.革新》时对这股势力印象颇深,要算是京畿地区比较重要的国人众之一。顾名思义,穴太众就是土豪性质的包工团,因长于土建,曾被战国大名雇佣,参与诸多大型建筑的修建,如大阪、彦根、金泽等城,都曾借重过他们的长技。穴太众的聚居地在坂本,睿山近水楼台,自然也曾得力不少,这段石垣便是明证。
石垣之后百余步,便到山麓,此处道路转折,迎面有石碑赫然,竖写“比睿山延历寺”六个大字。碑后有雄峻石阶,石灯对峙,松柏夹道,显出名山气派。石碑右侧是日吉大社,有高大的朱红鸟居,悬挂菊纹灯。日吉大社是睿山的保护神社,但当年织田信长便是由此进兵纵火,神佛罔应,颇可喟叹。

由左转的山道攀登,不久便有缆车,一举升至山顶,省却许多体力。道旁有瞭望台,视野甚佳,回眺来路,山下的繁华市邑与琵琶湖历历在望。借助指示牌,辨出了坚田的位置。坚田亦是睿山东麓的重要山口,平安时代还出过“坚田大责”的典故。当年织田信长的两万五千大军即沿坚田至坂本一线排开,并肩放火,攻上中堂,可想那一片市町当时赤焰张天,尽成焦土。不过身临其地,也越发觉得,从军事角度衡量,火攻是信长所能选择的最干脆有效的方案,从战术层面说,此地山高林密,地形复杂,武装僧团经营多年,若采取常规手段仰攻,即便得手,损失必大,且难根除。从战略层面讲,当时信长包围网正在勒紧,尤其是东线的武田信玄亦有蠢动迹象,单靠一个德川撑不久,所以他必须一击得手,然后尽快平定近江,倘若在此地陷入持久战,天下佛徒云集赴难,形势危矣。于是惨烈的火攻原在逻辑之中。实际上他也是如此动作,清早动手,大开杀戒,当天便解决战斗。可惜山上僧徒盲目乐观,自以为千年圣域,莫我予毒,结果遭此一役,漫山伽蓝,尽付劫灰。
瞭望处距东塔仍有相当距离,背着全副家当徒步并不轻松,好在沿途尽是苍松古柏悦人,竟越走越精神。

大约走到延历寺会馆附近,当路有售票点,此后便正式进入建筑区。如今睿山的佛殿主要分布在三个区域:东塔、西塔及横川。东塔是延历寺的发祥地,核心建筑是根本中堂,即传法大师最初驻锡之地一乘止观院。向北一公里是西塔,以圆澄大师遗迹为核心,如释迦堂、弁庆担堂等。横川在西塔再北四公里,主要是慈觉大师相关遗迹。时间紧张,先把眼前的东塔看过再说。
东塔区内道路分歧,在大讲堂前的小广场处汇集。此处有巨型古柏一株,树下有纪贯之墓指示石碑,可做地标。根本中堂竟是坐落在向隅的一小片低地上,正在彻底修缮(所谓平成大改修是也,躬逢其事),外观已被钢结构大棚整个罩住,好在仍许游客参观内部,于是脱了鞋,在巨大的钢构与古旧的木板间小心行走,曲折进入。

中堂是木质结构,二人合围的巨柱高高撑起天顶,空间甚广,但铺设极简,光线昏暗。有位中年缁衣僧人在当中的佛台前趺坐,正为游客团作讲解。于是随队坐下,听那僧人抑扬顿挫地宣讲,虽听不懂,但根据腔调比划,能明白是在讲传法大师和延历寺的历史,中间还穿插讲了延历寺的长明法灯与“油断大敌”两个典故,颇有意思,怎奈不惯跽坐,二十分钟后足痛难支,只好起身退场。
走到佛龛前,扒着栏杆向内望去,但见此地供佛的方式别具一格,栏后面竟是向内掘地约一人多深,形成约二十平方的一间地窟,其中供奉佛像若干,烟香缭绕,烛焰闪烁,远远地看到正中一尊深褐色的,大概就是传教大师手雕的药师佛如来像了。佛前有位青年僧人正在整理供具,隐约有铜具,不知是否便有那盏1200年不灭的镇山之宝。——此处有个疑点:当年信长烧山,根本中堂完全圮毁,全体僧俗尽遭屠戮,(现在的中堂为德川家光重建。)那么这里的佛像和灯火是被谁,如何保存下来的?回家后查遍资料,竟无记载。

殿内有御守处,样式甚多,请了枚梵文八叶曼陀罗图案的,据说为传教大师亲自设计,是以留念。
出门回到高处,再看根本中堂的位置,突然醒悟:东塔地区地势狭仄,最澄大师最初筚路蓝缕,入山结庵,估计未能料及自己的天台宗后来会兴盛如斯,故无整体规划,并未将一乘止观院选址在最显赫的位置,此后的建筑群在周边逐步增建,所以与一般平地上的七堂伽蓝相比,延历寺布局分散,缺乏条理,以至后来又需另辟西塔、横川等地扩展。所谓延历寺者,并非指一堂一院而言,而是指整个睿山上的天台宗僧团及建筑群,便是此理。

中堂的斜后方有国宝殿,要由另一条小路走去。据说在烧山前一年(1570)的志贺之阵时,浅井、朝仓联军二、三万众避上睿山,即在这片区域驻集。如今实地看来,却如何驻得下?—— 说到志贺之阵,实是后来延历寺覆灭的直接诱因:当年浅、朝联军趁信长有事于难波,倾巢南下。织田信治、森可成战殁宇佐山,近江震动。信长无奈,放弃到嘴的福岛、野田两城,抽军回师坂本,马迴大将坂本尚政冒进战死,又吃一亏。浅、朝联军因姊川重创未复,亦无力与信长正面争锋,遂避上睿山。信长威胁僧团至少保持中立,否则“他日必纵火赭山,鏖杀僧徒,不释一人”。睿山僧团虽是天台宗,大概已由本愿寺的前辙看清了信长的佛敌本色,毫无通融。信长仓促间力不足也,只得搬出将军义昭来调停,双方罢兵。但信长何等样人,面子里子都吃了亏,岂肯干休?既然延历寺铁了心对立,那么有这样根深蒂固的大钉子扎在湖西要害,不趁早连根拔除,何谈攻灭江北大敌?于是次年九月,他一由长岛战场腾出手来,便立即麾兵睿山。原话为:“去岁略摄津,两城将陷,长政、义景举兵窥我后。吾舍两城而还,栖之山上,将歼之也;遣人谕僧徒,陈说祸福,而彼竟不服,务右凶徒,以梗王师。此非国贼乎?今而不行芟除,乃遗患于天下也。且闻彼犯其律,茹荤蓄妾,束阁诵咒,安在其镇王城也?围而燔之,勿使有遗类!” 满腔怨怒,溢于辞色。所谓卧榻之旁,岂容他人。一个一向宗已使人焦头烂额,现在又加上天台宗,天下佛徒尽成仇雠。好吧,那干脆把你们赶尽杀绝,有何难哉?我还有新兴的基督教可资利用,取尔代之,亦是一法。哼!—— 据说当年信长军中较斯文的部将佐久间信盛、武井夕庵等曾建议信长对僧徒区别对待,对真正有德的高僧网开一面,被信长厉辞驳斥,这实属未能体察信长意在除根的深衷。法西斯者在自身面临威胁时,一切衡量皆以弱肉强食为准,哪有什么客观、人性、文化敬畏、历史责任,统统视如草芥。指望他们放松一步,纯属妄想。不过天道荡荡,非独夫可籍霸术反动也,雄略精悍如第六天魔王,亦不过人生五十年。目击漫山残骸焦土,当时麾下将校,亦不禁暗生齿冷。信长志得意满,就地将光秀封于坂本,以便弹压,谁料十二年后本能寺烈火焚如,就此种因。

闲话休提,举头已到。国宝殿是栋二层小楼,珍品不少,当年逃过烧劫的文物大都萃集于此。撮其要者,有平安时代的四天王像,镰仓时代的五大明王像,皆雕镂精湛,姿态传神。那几尊明王像通体黢黑,是数百年间护摩法事的灰烟熏染,可见睿山台密修行的特征。此外还有最澄大师亲笔文件,及入唐求法时的过关文牒等,能够留存至今,弥足珍贵。
此外展柜中还有山王木像,籍此学到一个小常识:来时所见的日吉大社,其神主即是山王(猿)。猿猴是睿山护法,或说神使,如同稻荷社的狐,八幡社的鸠,春日社的鹿,所以睿山自古有山王崇拜,有所谓山王二十一社,而且这里的日吉大社是全日本山王社的总本宫,地位非常。
国宝殿外沿途立有普及传法大师行状的系列画,简述大师生平的重要事件。来时未及细看,此刻看到一张弁庆拖钟的,一时兴起,便逐次看来,看到后期有一张讲传法大师与弘法大师之亲密关系,不禁莞尔 —— 呵,这却是为尊者讳了。这两位后来因为徒弟跳槽一节闹得不可开交,虽说是事主自愿,但常理人情,空海大师率尔掠人之美,总不能算厚道,而得意学生擅离门户,最澄大师的学问也似乎确逊一筹啊。说也难怪,最澄大师虽是官派留学,但满打满算,旅华只有九个月时间,加上语言障碍,所学必定有限,而空海大师虽是自费,却学满两年,学养自然要扎实些。但最澄大师当年能在天皇面前独当南都六宗,也绝非弱者。可见学习贵在得法,南都佛子百年抱残守缺,终日思之,不若最澄九月之所学也:)

看图耽误了一会儿,疲乏亦至。若再赶去西塔甚至横川,来回十公里,时间体力都不允许,也罢,好在根本中堂已经看完,就此别过,翻山去京都去也。
主意打定,拔脚就走,仓促间却漏掉了一处近在咫尺的戒坛院。戒坛院就在大讲堂侧后处,建筑虽小,意思却大—— 当年南都北岭辩难,传法大师获胜,被敕封为天下教主。他入寂后十七日,朝廷特许延历寺设立大乘戒坛,是为僧侣正式受戒之所,后来又发布敕令,此后僧侣,非正式受戒,不得列入僧籍。这是日本佛教史中的重要事件。延历寺的戒坛,盖为日本戒坛之祖,虽非原物,到底该去印证一下的。
离东塔登山,眼见得石阶走尽,路旷人稀起来,渐渐地恢复了荒山野岭的景观。这一程着实不近,且本来就是冷僻路线,走到后来干脆路断行人。苍山如海,一身如粟,道旁的佛碑偈石默默地擦身而过,只是一路从容地走,看不厌的天高云近,满目青山。

大概下午三点半钟,终于登顶。此处已能远眺到京都的一角。略事休息,一鼓作气走到缆车站。站内设施简朴,因游人少,发车间隔便长,等到开动之后便如珠走盘,沿山飞降,眼见整个京都展开双臂迎来,心中竟真有遇故的感动,嗯,两年了,彼时的诸般历览,辛苦欢欣,就发生在脚下那片烟火人寰中,好生亲切。
下缆车后有睿山电铁站直达京都。睿山电铁的车厢内是仿僧房茶室的样式,虽不甚像,但在饥乏劳顿一天,此刻重新坐上舒适的现代化工具回归城市,精神上却着实安稳下来。眼望窗外山麓渐离渐远,心念释然:前年高野,今天睿山,总算游历了日本两大佛地,不枉初心。途中无事,默自比较:相对高野,睿山的宗教氛围似乎淡一些,诚然有历经大劫,元气未复的因素,但打开山祖师起,最澄大师便在知识储备上落后一步,加之接近皇城,受政治影响较深,后世徒众不甘淡泊,风气不纯,恃力弄兵,以致发生僧徒与堂众的对立火拼,后来堂众夺权,《平家物语》讲得明白:山门覆灭,即是说延历寺的佛法传承在当时便已名存实亡。此后僧众破戒乱行,大好佛国,半成盗薮。织田信长的玉石俱焚固然太过辣手,却不为无因也。

闲话间车到京都。下车后看到处处可亲,却望不到一口吃食。原来京都最多的是茶点铺咖啡馆,除了特定的食肆区,要在普通的街面上找到一顿正餐来吃,实属不易。可怜洒家一顿早饭顶到此刻,早已饿慌,就近找了家貌似靠谱的撞进去,听服务员比划着说有noodle套餐,满心欢喜,落座眼巴巴地等,蓦见她端来一副秀雅的乌漆托盘,心下便是一沉,低头细看,果见那白瓷碗内,一碗清汤做得透亮,汤面飘着如兰花般优雅的葱叶,半星油花也无,搭配着一小碟海苔饭团,黑白相映,煞是可爱,藕片形的箸架更是别添风致,伸箸一捞,满共一筷头细面,吹弹得破 —— 呃... 那啥,妹子你来,你自己凭良心说,哥这一脸风尘,背这么大一包,像是来吃这个的?

聊胜于无,眨眼吃干喝净,看看还有半下午时间,起身直奔京都博物馆,隔街看到对面三十三间堂的样貌依旧。前年来时,博物馆主馆(明治馆)封闭修缮,宝山空过,今天拟补上这一课。不料赶到一问,仍是暂不开放 —— 整整两年还没修完,成何道理?没奈何,来都来了,再去平成馆看看罢。平成馆内的展品有更新,但仍无甚意思,一转便出, 转过街角,去看看太阁殿下。
丰国神社与博物馆毗邻,也是上回遗漏的景点,规模要比大阪城下的那座更气派些,神社内的唐门是“国宝三唐门”之一,最重要者,是偏殿处的大钟,即是铸“君臣丰乐,国家安康”的那一口。钟面上那八个字铭文已被白色清晰地描出来,一望即知。这口钟的位置暗示了此地的渊源—— 原来当初秀赖铸钟,是为了重建因地震损毁的方广寺,而如今的神社与京都博物馆,正是明治时代在方广寺遗址上重建的,亦可见当初方广寺的规模之宏。

夕阳如金,正将唐门及神殿照得辉煌。拜过太阁,转身过街,不远便是耳冢。这个景点有些尴尬,以至于当地部门已经用油布将冢前石碑裹得严严实实,旁边还有小牌,上写当年日军对朝鲜犯下罪行云云,但总归是一处史迹,拍照留念。
天色已晚,找到酒店投宿。这回特意预订在鸭川东岸,靠近七条,因其离食肆区近,而且晚间漫步高濑川,最有旧京风味。

第十天
昨晚早早上床,本拟睡个懒觉,不料清晨梦中,猛觉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晃动袭来,将洒家由床上生生弹起。
以前也亲历过地震,无非是头眩足软如在舟中,这回真明白了什么叫地动山摇。当时地面如波浪般起伏颠簸,窗外有巨声自远而近,呼啸而过。墙壁和天花板如纸片般嘎嘎作响,似乎下一刻便要散架。平躺的身体被床垫整个抛起又接住,力量之大,似乎腰椎都已挫伤,这样的巨力之下,什么紧急避难,应变措施全是空话,连起身都是妄想。好吧,随遇而安,继续躺着全身放松,就像一颗海草海草海草...
地动持续约二十秒,酒店内的应急广播也已响起,此外却不闻人喧,待震波过后,起身看窗外,竟一个逃难的姿态都看不到,街面上行人疏落,依旧不紧不慢地行走,匕鬯不惊。—— 什么情况?早听说日本是地震大国,居民习以为常,但这也忒淡定了些吧?看看时间:七时整。门外的广播还在循环播放,懒觉是睡不成了,起身出门。

来到东京JR站,这才有点灾难片的意味:偌大的入口处人头攒动,包括好些上班族打扮的,一律被挡在闸外。原来京都JR已全部停运,此外京阪线、近铁线亦复如是。—— 本来计划乘JR或地铁转睿山电铁去鞍马山的,此刻不但双双停摆,连睿山电铁的状况都不清楚,如何是好? 急中生智,掏出手机导航。软件显示:停运的JR及地铁的现状已经同步,但睿山电铁路段仍正常运行;可行路线为:先由附近乘43路公交至宝池,然后转睿山电铁到达鞍马。登时放心,赶紧随导航找到公交站,片时车到,上车落座,老怀大慰,真是科技改变生活啊。这谷哥地图简直是境外神器,要指望某度,这阵子连公交站都找不着吧。
重回正轨,载欣载驰。这条43路简直是旅游专线,沿途贯穿了南禅寺平安神宫等诸多景点,不过既然未在计划中,遂过门不入。各位看官若有兴趣,可供参考。车到宝池,地震新闻也刷出来了:震中大阪,6.1级。嗯,京都无虞,放心玩耍咯~
宝池这个地方挺有意思,大致是鞍马川与高野川的汇流处,也是睿山电铁本线与鞍马线的中转站。无巧不巧,这节电铁车厢里连同我在内一共四批游客,竟全是中国人。嗯,这次来京都,感到中国游客比前年明显增多,这就叫大势所趋。
出鞍马站,便看到路对面迎客的红色大天狗头像,那鼻子足有一人多长,用钢丝斜拉加固着 ——饶是如此,据说还是给积雪压断过一回。

天狗像后不远,有几家店铺散布路边。进去要了一份芽煮套餐,大概就是竹笋盖饭,伴着山林间的木叶气吃起来甚是清香。
鞍马寺的仁王门古香古色,门前两列朱红的木灯摆在青翠冈峦里很是漂亮。由此至山顶的直线距离约一公里。以前在《孔雀王退魔圣传》中看到鞍马寺的山道,是由山脚起笔直通向山顶,沿途密集树立着千百鸟居,类似伏见稻荷社。今天亲见,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这一公里内除了少数几个神社的门外,基本看不到鸟居的影子,而且植被茂密,道路崎岖,颇不省力。用《枕草子》的原话说:“近而远的东西是:中公近处的祭礼。没有感情的兄弟和亲族关系。鞍马山的叫作九十九折的山路。......”—— 哎呀且住,原来脚下这路,清少纳言竟也走过呢。:)

鞍马山内历史、宗教典故甚多,所以林泉间遗迹遍布,接踵而至。
最先是白龙池。传说源义经是此处的白龙所化。小池中有斑斓鲤鱼从容游动,亦不怕人。
然后是魔王泷,是矮崖上的小瀑流冲击而成的小潭。崖顶有小龛,里面有简陋的魔王像。石像虽陋,来头却不小,据说是在650万年前,魔王自金星降临鞍马,破邪显正,护佑地球,即所谓“护法魔王尊”是也。
再后是鬼一法眼社。鬼一法眼传说是天狗化身,是源义经的兵法师父(或说兼岳父)。社内挂有醒目的蒲扇形徽纹,即源于天狗手中的道具。—— 源义经的师承一直是个谜,照我猜想,大概是当年他被谪居在此,属监控对象。师父私意虽愿造就一个可用之才,但乱世将作,前途叵测,徒弟有这样的特殊身份,天晓得将来是否惹出大祸来,所以可能对义经有过告诫,不许他显露师承,如当年菩提老祖叮嘱下山前的孙悟空,于是义经出世后,遂假托神怪焉。

其后是由歧神社。这个是地道的日本神社,主祀大己贵命与少彦名命。神社最初设在京都御所,后来受王命迁徙至此,屏镇鬼门。迁社当夜,京都民众自发燃炬相送,规模之众,蔚为大观,于是相因成俗。这便是京都三大祭之一的“鞍马火祭”。(其它两个为祇园、贺茂祭。)此外,社中的割拜殿是丰臣秀赖所造,是形制特别的重要文物,也可一观。—— 按说京都的东北方向才是鬼门,由睿山延历寺驻守,而鞍马山已在正北,竟也是鬼门,鬼门何其多耶?
之后是义经公供养塔。很低调的一座五轮石塔,造于明治十五年。之所以要建在这里,是因为此地是当年义经寄居鞍马时的住址,所谓东光坊遗址是也。

最后到金堂。鞍马寺金堂内供奉的是“尊天”,乃是独有的神灵,显出了鞍马山特殊的宗教渊源 ——
鞍马建寺,在奈良后期,鉴真大师弟子鉴祯上人入鞍马山修行,遭鬼怪侵袭,幸遇毗沙门天显圣救护。上人便在当地结庵供奉毗沙门天,逐渐得到官方的认可后,正式建寺,后来一度奉天台宗,但宗派纠葛一直扰扰不休。至近代,断然自立门户,创立“鞍马宏教”,信奉尊天。尊天之相,乃是毗沙门天、千手观音菩萨、护法魔王尊三位一体。毗沙门天拟日,象征光明;观音菩萨拟月,象征慈爱;护法魔王尊拟地球,象征活力。 如前所述,毗沙门天来自鉴祯上人的偶然际遇;魔王来自当地魔王降世的传说,盖属山岳崇拜;观音菩萨或许是来自当时奈良佛教的风习。(鉴真大师是修律宗的,属南都六宗之一。《枕草子》中也讲过奈良壶阪寺的千手观音。) —— 那么,洒家妄自揣测:鞍马的尊天崇拜,实质是类似修验道的一种多信仰的杂糅。这也许与鞍马山或许有较浓的修验道氛围有关。所谓天狗道本来就是在山间修行者走火入魔所堕入之外道。此外亦有学者讲过,天狗的外貌装束,与修验道的山伏们非常接近,其原型很可能就是散居各地,派系繁多的修验道者,所以日本才会有来历各异的所谓“八大天狗”。柳田国男认为天狗的原型大概是更广泛意义上的深山土著(山人),这其中也应该包括山伏者流吧。何况,眼前这个三位一体,实在是太符合修验道的作派啦。
照此思路,就能把鞍马山上的各家神祇梳理一个大致脉络:首先主神三位:毗沙门天、千手观音菩萨、护法魔王尊,如今三位一体,成为尊天;其次类似散仙,如天狗、鬼门、由歧神社等;第三是人事,以义经传说为主体。这三者又互有交融,如传说鬼一法眼为天狗化身,义经魂兮归来后成为魔王胁侍之类。荻野真在漫画中将天狗与魔王混为一谈,大概是为了简化背景,而安排千手观音菩萨超度弁庆,想来就是在金堂前得到的灵感吧。

金堂礼拜之后,退步细看广场上的金刚床图案。这个早有耳闻,传说是鞍马山乃至全京都神秘灵力最强之点。图案中心是白色等边三角,然后向外扩展成黑色六角形,再向外至三圈,每一圈内皆是三角形颠倒相接。整体形成直径约两米的圆形,其外又限以正方框。—— 个人理解,中间那个三角大概代表尊天,内涵类似中国的太极阴阳图,不过太极是一生二,这里是三合一。嗯,待洒家站在圆心暗自许个愿,看看灵也不灵。:)

看过了堂前的阿哞之虎,正待下山,却看见两位寺院工役打扮的人扛着一根长长的青竹走来。那些青竹顶端略带枝叶,长约两丈,被横放在堂前的木台上。这却是个什么讲究?—— 细看旁边楹柱上,有“竹伐会式 六月二十日午后二时”的挂牌。回家细查,才明白竹伐也是鞍马山特有的风俗仪式,来源于当地的斩蛇神话,大意是通过劈砍青竹来占卜当年农收的丰歉,盖如中国的甲骨龟板之类。眼前的竹竿,却是雌雄大蛇的替身。呵呵,真是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处处都是故事。
下山之路也精彩。先过灵宝馆,是三层的现代洋楼,匾云“自然科学博物苑展示室”。当时大门紧锁,遂不以为意,一晃而过,其实在二楼有源义经主题展览,内容颇夥,不意就此错过。
此后有义经泉和背比石,传说少年义经就是在这里学练武功。如果确实,那么小同学每天由住处(东光坊)来往此地,还真是辛苦。目测那背比石高不过140公分。诚然他幼年失祜,僻居穷山,长年茹素所以身量细小,但若说十七岁时仍用这个来比高,也太夸张了些。

再向后是著名的木根道景观。这段山路在茂密古杉林中穿过,其中两人合抱的巨木比比皆是。此地土壤成分特殊,硬密超常,以致树根无法深入地下,大都盘在地表成为气根,状如古藤,绵延遮路。传说义经当年就是在常年这里纵跃如飞,练就了矫如猿猱的轻身本领,才有后来坛浦海战时的八艘跃。遥想孑身少年,躬负血仇,于这鬼境般的山林间跌撞成长,不禁恻然。
义经堂就在木根道旁,简陋的木质小祠。传说烈火衣川之后,小牛若魂归鞍马,正式成为护法魔王尊的部属遮那王尊。山僧于此建祠,供养精魂。—— 闲话一句:当年土佐坊昌俊受赖朝指使赴京刺杀九郞判官,事败后逃亡鞍马山,结果被山僧执送九郞。可见,义经在鞍马的人缘一向不错。
木根道至奥之院魔王殿为止。此处是传说中远古魔王降临时的着陆点,规模比义经堂大一点,亦是石基原木,颇为荒冷。细看堂后有柜式木龛,内中想来便是魔王的神体了。

之后的石阶道渐趋规整,落足便利,转过几个弯道就到达山脚。贵船川由此经焉,向上溯可登贵船山,参神社,看和泉式部遗迹及绘马发祥地;沿河而下即可出山,直达电铁贵船口站,可一来对贵船兴趣不大,二来腿脚已颇疲怠,嗯,顺流而归罢。
贵船川不大,宽处亦不过十数步,极清浅,岸旁的青苔矮树直可入画。平缓处有当地人在河面支起川床,以憩游客。那川床用席棚障覆,上承浓荫,下枕清流,只是旁观,都觉得凉爽彻体。有这样的溪川作伴,颇不寂寞,些许路程,轻易便走完。

一路无话,回到京都是下午三点。在出柳町下车,去看鸭川。路旁民家的紫阳花球开得花团锦簇。
鸭川由贺茂川与高野川汇流而成,下鸭神社正在Y字形的交汇处。神社的官称是贺茂御祖神社,顾名思义,是贺茂一族的祖神社,其历史可以追溯到平安迁都之前,以此发轫,越历千年,逐渐在周边形成了由诸多神社与遗迹组成的建筑群,成为京都镇守大灵场,被浓密的古树林环抱,即所谓纠之森也。—— 能称之为某某森,垓心必有神灵居焉。以前看宫崎骏《龙猫》时便印象深刻,今天见了,果然深邃沉静。其中另有别致的小神社若干,如河合社,为女性守护,祭祀“日本第一美丽神”,连门前的绘马,也是美人镜样式。最意外者,是在毗邻竟发现了鸭长明故居,虽是复原的草舍,却真符合《方丈记》中所记的样貌:“...总算筑了土墙,但无力装上门。以竹充柱建起临时小屋,以收纳牛车。每遇下雨刮风,无不感到危惧。因为小庵靠近贺茂河道,既担心水患,又恐惧白波盗贼。...”

如今的贺茂川已经改道向东,当无水患了。这片狭长河洲的一隅,还有奈良时代古祭祀遗迹。草树相杂,群鸦乱鸣,动人幽思,可知在平安迁都之前,这里便有了宗教场所。下鸭神社在北端,最是气派,朱红大鸟居远远地醒人眼目。神社前挂着菊纹和双叶葵灯,前者说明此乃敕造,后者暗示着京都葵祭发祥地的身份。
由此掉返,走过长长的马场道,当年平安朝的贵族们就在这里跑马演矢,洵美且好。接近出口处的末社叫杂太社,主祀即贺茂建角身命。门口有“第一蹴之地”的卧石。原来历经世变,这里已兼任橄榄球的祈运社了。呵,日本的泛神信仰就是有趣。它可以与时俱进。

出纠之森向南便是鸭川。鸭川可说是京都的灵魂。贺茂、高野两川合焉,河床平阔,清流潺湲,两岸草木丰饶,有野凫白鹭等嬉游沉浮。日落后的半空中有鸽群鸦群盘旋上下,一点也不怕人,不时一哄地落在道边争抢人们的投喂,直到脚步马上就要触到了,才懒懒地挪开去路。游人也恰到好处,衣履整洁,三三五五地散布着,于是山川草木便有了温度。如此安闲佳日,真是走不够。遥想《平家物语》里,这河原上曾经多少弓马冲杀,如今却仍一派柔美娴淡。话说,京都还真是座女性般的城市啊。

大约走至二条桥,右岸边有好些民居庭院风格的日料店,在邻河的自家后院用吊脚架支起宽敞的露天平台,上下错落。客人边吃边赏河景,算得上双重享受。前年路过对岸时望见,便心生向往,这次已到门首,岂可错过。嗯,待俺上去吃顿好的。:)
绕上正街,挑了家有眼缘的进去。当垆的富态老大姐和服迎客,沿着木梯领上二楼。捡了最高的平台落座,鸭川尽入视野。看食客们大都是本地人,想来品质不差。以前在网上查攻略,说有规模的日料店都需提前预约时间与菜单,这里却无此讲究,有几档套餐可以现选。日文菜单,莫名所以,有套餐正合我意。

刚上前菜,对面又落座了一桌衣着楚楚的中文游客,接谈之下,得知是港人自由行,今早在大阪遭遇地震,吓得即日改变行程,不惜重价乘出租车避至京都,惊魂甫定,吃饭压惊。其中一位大哥已多次来京都,路数甚清,知道这家店相当地道,所以特地带领同伴来尝鲜。言下颇为惊讶:“你是怎么找到这家的啊?”—— 哈哈,洒家聪明正直,自有运气。:)

说话间菜已一道道地上来。日料味尚清淡,那摆盘真是雅致,直可成画。每道菜量虽颇小,但一道复一道连汤带水累积起来,却甚丰足。老大姐根据客人进餐的节奏上菜,体贴中节,使人吃得从容。

谈笑间天色已暗,四下圆灯陆续亮起,再看鸭川,又是一番风韵。夜幕隐去了现代建筑的背景,栏外的邻家席位上衣袂杂沓,一派喁喁笑语,蓦然是古装剧里的风情。隐约夜风,将清晨的惊乱,鞍马山的劳乏,完全融化。桌上小锅底的火焰暗自跳动,惬然至朦胧。这一刻,万缘已消,只剩下我与京都,相对而笑。

第十一天
八点半起床,洗漱时竟仍觉有余震晃动。
乘JR到宇治,出站便能感觉到宇治川的隐隐潮气,浓云俯布,更增阴凉。
宇治是旅游小镇,车站口便有去往平等院的显著指示。一路上鳞次栉比的尽是茶铺。逛进伊藤久又卫门总店。店内抹茶煎茶名堂繁多,还有茶吧,可以现场品鉴。坐下尝了一茶一点,虽是寻常品种,但口味显然比国内的醇正。此前自己在家打茶时总是掌握不好浓淡,今天得此绳墨,以后虽不中亦不远矣。

沿着茶铺一直走到平等院正门。这是宇治最大的古建筑,最早是公卿源融的别墅,后转属藤原道长,道长之子赖通舍为寺庙,是为平等院。—— 八卦带入一下:道长是光源公子的原型,那么夕雾和熏,哪一个是赖通?:)
平等院内最大的建筑是凤凰堂,仿唐式样,朱楹青瓦,两侧伸出“凹”字型的大吊殿,如两翼焉,赫然坐落在阿字池心,气象端华。所惜已不是原构,而是近年修复的,真正的古迹要在后院找。
后院有源赖政墓,是《平家物语》中宇治桥大战的实迹。在传说中的自戕之地有“源三位赖政卿遗迹之碑”。碑文将赖政比作荀彧之于曹瞒,言其察奸之晚,非为鹿毛之隙,更赞其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又曰“...公射眇天下,而又巧于和歌,尝以和歌得上殿射鵼驰声,以脍炙人口。...”这俨然说得是书里《鵼》一节中的故事。实地印证,小确幸油然而生。

此外还有上林竹庵碑志。此人是宇治茶人,在关原战前,鸟居元忠死守伏见城时坚决请缨加入守军,城破战死。刚才在街边即见到有“上林本店”,声势颇盛,器物上绘有品字型的三圆家纹。—— 实际上,竹庵的茶道水平并非上乘。千立休誉之为“天下第一 ”,主要是认同他的虽败不乱得笃诚心态,是特定语境下之感发,而非公允的排名。竹庵被授予“宇治茶祖”的美称,主要还是凭借其幕府功臣的政治地位。若较真起来,则黄遵宪在《日本国志》中记得明白:“...及后鸟羽院文治中僧千光游宋,赍江南茶种归,分载于背振,拇尾诸山,茶事复盛。(千光种之筑前背振山,建保二年将军源实朝有疾,千光知其宿酲,献茶及《吃茶养生记》二卷,将军饮之顿愈。又馈茶实一壶于释明惠,明惠种之拇尾山,故拇尾山又名茶山。其后分种之宇治,近代拇尾种殆绝,而宇治实称茶海。...)”这一段讲清了宇治茶的缘起。随后又曰:“...有山本嘉兵卫者,西京人,鬻茶于江户,至四世嘉兵卫时,元文三年,山城永谷宗七郎自制一种美色茶,贩之山本氏,山本氏赏其奇雅,与之结约,令再制。当时诸侯伯赏之,有天上地下第一之名。由是山本氏之名大噪,名曰宇治制。...”这便将谁是真正的宇治茶祖讲得明明白白。

碑志看完,经凤翔馆出平等院。凤翔馆内有若干文物展出,但最珍贵的云中供养菩萨展厅因故关闭,可惜。
沿大路走一刻钟,便豁然看到宇治川。清嘉映目,绿满山川。
宇治川最宽处百余米,有宇治桥横跨,其东有两个紧邻的小洲,一曰塔岛,二曰橘岛。塔岛上有幢十三层小石塔。橘岛上有宇治川先阵碑遗迹。平等院在南岸。宇治神社及源氏物语博物馆在北岸。这一带便是宇治史迹的核心区域,游人最密,竟先后遇见了几个中国旅行团,攀谈之下才晓得,如今宇治已被许多旅行社列入线路,一般占半天行程。—— 嘿嘿,那源氏物语博物馆你们就肯定看不成的啦~
当时乍看地图,生出了一个疑问:按《平家物语》中的记载,宇治合战是桥头争渡战,所以才有斩箭但马、净妙坊、一来法师等高手僧兵在桥上的精彩个人秀,那么眼前的先阵碑为什么被树在桥东二三百米外的橘岛上? 回家后捧卷再读,蓦然想到,——当时争桥战陷入胶着,平家大军最后是结成马筏涉渡成功的,那么从有河洲处涉水,难度方小。橘岛立碑,或是此理。只可惜如今岛上正在施工,先阵碑已被暂时移往他处,只有一处笼舍,里面养着十来只鱼鹰,乃是《源氏物语》中提过的鹈饲之事,聊可一观。

橘岛与北岸间有木桥相通,桥名朝雾,碧水朱栏,冈林迭翠,煞是好看。
北岸桥头边有朝日烧展廊,规模很小,但略一耽搁,出门时却开始落雨。当时未以为意,打算抢到源氏博物馆避雨,于是抬脚急行,连宇治神社都过门不入,不料博物馆据此颇远,加上导航失准,雨势骤大,竟被困在中途,倚在民宅门檐下勉强容身,好生狼狈。幸好不久雨势收住,连忙认准路径,一路小跑进了博物馆。
出乎意料,源氏博物馆是现代风格的建筑,曲水环绕,玻璃门廊,内部分若干展厅,展示小说中的若干场景及相关器物,助益良多,比如在书中看到当时美人乘牛车时,要将衣带露出一截在帘外,总觉似是而非,究竟是何等样摆放,必须实际见了,才能恍然大悟。

重点是宇治厅,内容出自宇治十帖,如有用等身布景还原熏中将初见宇治二女,在室外听琴时的情景,有香壶、贝覆等实物展品,还有通过多媒体放映的宇治川秋景,皆可留神。正流连间,有工作人员笑盈盈地走来,告知有短片即将放映,可往一观。原来隔壁的放映室中每天定时循环播放两则短片,一为《桥姬》,一为《浮舟》,时间各二十分钟,间隔甚短。索性一并看了。原以为是按照原著的章节编剧,不料银幕上兀然出现了光源公子与头中将双舞青海波的经典场景。时间紧张,有删接亦不足怪,但这般颠倒,却是何理?—— 不过话说回来,短片中那段青海波拍得真是华美,演员和服饰都比电影《源氏物语千年之恋》中的更胜一筹,真真漂亮。只凭这一节,也不枉洒家冒雨来些。走笔至此,搬书照抄丰子恺先生的译文 ——“...高高的红叶林荫下,四十名乐人绕成圆阵。嘹亮的笛声响彻云霄,美不可言。和着松风之声,宛如深山中狂飙的咆哮。红叶缤纷,随风飞舞。《青海波》舞人源氏中将的辉煌姿态出现于其间,美丽之极,令人惊恐!插在源氏中将冠上的红叶,尽行散落了,仿佛是比不过源氏中将的美貌而退避三舍的。...”想望风采,不胜依依。

临走前到商店里挑选。这里的主题纪念品花样繁多五光十色,只看一遍就用时颇久。最后挑了套贝覆,对应章节是《末摘花》。那段故事虽无甚出彩,但贝覆的画面却最漂亮,是以留念。
出门左转,沿路走至宇治桥头。当年鏖战,平维盛近三万大军即在此地蜂拥受阻。大雨方过,宇治川水流盛涨,竟有浩荡之势。可想当年马筏竞渡,飞矢如雨,危厄艰难。若非对面的源赖政仅有千骑寡兵,防线不足,平家马筏焉能安渡?可怜源赖政一世传奇,只因错跟了平清盛,保元、平治两役几将天下源氏翦尽,剩他孑然一支,如无根之树,仰平氏鼻息委屈求全,所谓“此生如埋木,未尝见花开。”最终仍不得善终。皤然一老,血溅五步,可见人世间的倾轧之恶,更甚于妖魔。
如今桥头有家号称当地名物的抹茶冰激凌老店,犯着湿冷慕名尝了,却也同京都街上卖的没啥两样。

过桥回南岸。桥面宽阔,中间四道通车,两旁另有宽敞步道。桥栏仍是古风,刚才曾在博物馆中的短片里出镜,褐色原木加青铜宝珠,在古装剧中毫不违和。步道中有观景台可以远眺朝雾桥,远远的如虹卧波。话说,当年合战时,平家军因过桥受阻,一度设想绕道伏见过河,那么现有的朝雾、白虹等桥梁,肯定是后世修造的。
宇治桥亦即《源氏物语》中的梦浮桥。桥南即有紫式部石像,并“梦浮桥古迹碑。”再远一点,还有桥姬神社。—— 眼前这座长桥,竟联接了日本文学双璧。这是何等动人的意象。

回车站。上车前吃了一大份牛排套餐,肚里有食心中不慌,悠然北返。在车上刷新闻,说有专家预测近期大阪仍可能出现7级左右的大震。当时着实犹豫了一阵:君子不立危墙,若明天按原计划去了,果真狭路相逢,如何是好?一度甚至想改签回国,详查后得知改签手续很是麻烦,而且通讯不畅,操作甚难,加上楠公遗迹已经憧憬好久了,实在不甘放弃。最终打定主意,明天仍去大阪。
TIPS: 当天时间体力所限,仍有遗漏,比如宇治上神社、宇治桥商店街,都值得去看。此外源氏物语博物馆周边有宇治十帖的古迹,散布各处,若时间充裕,去一一寻到,也是有趣的体验。

第十二天
早起乘JR去大阪,途中遭遇道路抢修,耽误到中午。
大阪有雨。在难波神社附近落脚,去梅田买买买。

第十三天
心斋桥 + 梅田买买买。

第十四天
八点半出发,正是当地上班时间,地铁通道内履声橐橐,人流如水。
乘JR东海线转山阳线去神户。途中望见淀川归海,浩浩汤汤。这是古难波的灵魂。
神户就是古之福原,位处西国要害,史迹甚多。今天先去一之谷古战场。一之谷在神户西边的须磨浦,要转电车才可到。
须磨浦是条背山面海的狭地。从车站出来就可以眺望到濑户内海。铁道紧贴沙滩穿过,近处有小型人工港。隐约帆樯,海天无际。 这里就是光源公子被谪居的那个须磨浦,若再向西一站,便是明石。——若非小说家言子虚乌有,洒家还真就去找明石姬了。:)
敦盛墓在景区的西端之外。此地有敦盛桥,路径错综,用手机导航才找到墓所。敦盛墓凹在路旁的树荫里,很不张扬,仅一座古拙的五轮石塔,若非塔前有“史迹敦盛塚”的方碑标志,则泯然众人矣,即便眼前的石塔,也是近代勘定清理之后的样貌,此前则荒湮殊甚。一抔黄土下,十六岁的美貌少年,强自捐生,演成一段千古绝唱。

由此向东约里许便是古战场。一之谷夹在山海之间,说是山,不过是丘陵规模。谷中绿荫遮道,凭海临风,独自行走甚是惬意。不多时,见有一人高的方碑树在道旁,大书曰“源平史迹 战之滨”,可知已到当年的鏖战之地了。那个冬天,平知盛携数万西国大军卷土重来,据福原,迫京畿,俨然中兴有望,不料在此地被天生克星九郞义经以数十骑从天而降,奇袭得手。平家的武门霸业就此终结。据说,每逢二月七日之夜,当地的风涛声中似有万马嘶鸣,动地而来。

由战迹碑向东北望,便隐隐可以看到鹎越之逆落的道口,走近观看,果然正是。如今的逆落之道已被整修为水泥台阶,作反复的“之”字型通向山顶。目测坡度约60度,垂直高度约四十米,比传说中的十五丈峭壁和缓得多。沿步道走到丘顶,即可俯瞰谷底,一览无余。

谷底宽不过百米,一条公路加几条铁道即已纵贯铺满,但长约一公里,有足够的防御纵深,典型的咽喉要隘,正是福原西门锁钥。平家在此扎寨,置以精兵,加上海边水军策应,委实难攻。但亦可知,当时平家虽有几万大军,但驻守于此的军队却相当有限,否则必定摆布不开。这也就是义经仅凭奇兵数十骑便能左右战局的原因。
除一之谷外,福原东面的生田口,北面的梦野口,皆是要冲,拱卫福原。但那时经过三草山一役,源军会攻福原之势已成,平家虽能据险负隅,却已是被动防守之局,唯一的希望,大概是伺隙发挥己方的水军优势奇袭源军,如凑川合战中足利尊氏之胜楠公,但凑川时足利的陆军优势亦显著,故能水陆并进如虎添翼。如平家此际,陆战毫无胜算,即使没有义经的奇袭,要想单靠水军优势战略翻盘,也非易事。

鹎越山顶有小旷地,村落居焉。此处有座显眼的大方碑,文曰“安德帝内里趾传说地”。碑旁有间木亭,其中是皇女和宫之像。这一碑一像挨得虽紧,却无干涉 —— 皇女和宫是江户末期,在井伊大佬公武合体的运作下,下嫁德川家茂,所以眼前木亭上绘有德川家纹,而因何在此地立像,则未明所以;安德帝是当年被平家裹胁至此,一之谷战后辗转迁播至坛浦,蹈海而终。但照常理推测,他应该被平家奉养在福原才对。当时平家占福原不过一年,军事倥偬之际,怎会在前线危地造此行宫?依然所以未明。不过,既然是“传说地”,也就不必深究了。

原路返回,沿途再看鹎越山,最高亦不过五十米。这与小说中“深谷三十丈,峭壁十五丈”的记载全不相同,而如果刚才那安德帝遗迹碑所立不虚的话,这里的地貌应该没有大的迁改,那么就只能认为小说中的描写夸饰失真了。当时若果如今天的地形,那么沿路类似逆落之道的地形远不止一处,想来义经等人也是随机试探,侥幸成功,于无路之中硬蹚出了一条所谓逆落之道。
乘JR向东,在神户站下车,出门就是凑川神社。

凑川神社的前身是楠公就义时的广严寺,明治五年敕建神社,建造风格有点神佛混搭。正门处是复檐式牌坊,悬挂菊水纹灯。鸟居却在门内,楠槐夹道,直通拜殿。楠公墓在正门外右侧的别院中,想来是以前广严寺的墓园。墓园不大,石灯排列,略有曲折。走到里端,最先看到的不是楠公墓,却是德川光圀的塑像。水户黄门一生推崇楠公,非但在所著国史中对楠公大肆揄扬,眼前的楠公墓也是他组织修缮的,并亲笔题写墓碑云“呜呼忠臣楠子之墓”,还请朱舜水为之作赞树碑。这一碑一赞,画龙点睛,可谓是楠公墓的双璧,文字之功,于是著焉。幕末时,这里成为勤王者的精神圣地,热血志士们来此碑赞前瞻仰膜拜,然后满怀激烈,投身大业。诚然其中不乏狭隘愤青和投机者,但若无此蓬勃奋砺之精神,亦不足开创出一个新日本来。

看过墓园,正式进入神社。那拜殿虽然造得肃穆,却无甚特别,可观的部分是鸟居左畔的宝物馆。宝物馆中系统陈列了楠公事迹的说图表明,并有诸多文物展示,最可贵者,是楠公自用的段威腹卷及胴丸原物。甲胄主体为藤制,仿唐样式,对比在冈崎、彦根所见的战国具足盔甲,可以清楚地比较出平安时代武士盔甲的简朴,但目睹军神的战铠近在咫尺,带来的满怀兴奋却毫不逊色。
馆藏的楠公真迹还有法华经手书。书法类唐人经卷,颇得法度。

此外有朱舜水所作赞碑的复制品,可供细读。这篇赞文字正大,不弄华美,誉楠公为“忠勇节烈,国士无双”,而所遇“庙谟不臧,元凶接踵”,终于“以身许国,之死靡他”。庙谟不臧是指摘后醍醐,元凶接踵是指北条与足利。这两句充分概括了楠公当时所临内忧外患,独木难支的艰危之局,但非如此,不足昭彰忠臣义士的难能可贵。
展馆二楼还有伊藤博文及东乡平八郎的汉文卷轴,亦属难得,尤其伊藤那幅行书,俨然不在中国一般书家水准之下,真真汗颜。

除宝物馆外,拜殿侧后的楠公战殁地也是重要的所在。话说当年凑川合战,楠公在西面的会下山凭险布阵,阻击足利直义大军。尊氏领水军绕和田岬,企图在楠公侧后登陆,而守岬的新田义贞竟临阵退走(这大概是义贞一生中最大的污点),导致尊氏兄弟成功夹击。楠公兄弟败退广严寺,自刃身死。—— 现在想来,尊氏当时虽有水军优势,但船舶数量必定有限,否则直接将大军运至难波湾登陆,直捣京师便了,何需在此纠缠?同时亦可见,神户地区自古是京畿西方门户,所以楠公樱井匆匆一别,便要老远地跑来此地设防,只因再向东便无险可守也。—— 眼前的战殁地虽仅有一座小石坛,但想起自己年少时读到楠公兄弟兵尽力竭,相约七生报国,互刺而死一节,几乎发尽上指。如今触景生情,依然暗生感慨。

出凑川神社已到下午,骄阳正炽,饥乏交并,先找吃食要紧。在附近的商场里吃了一份大碗丸龟,恢复状态,乘兴逛了一阵店,话说小城的商场里就是安闲疏缓,不似大阪的挤嚷。
乘地铁去兵库城址。这一片是文化街区,除了城址碑外,还有兵库津水道遗存。兵库城与兵库津是两个历史概念:兵库城为池田恒兴所筑;兵库津则是平清盛开发福原时的重点工程。这两处遗迹挤在一起,凝缩了神户数百年的沧桑。

沿步道走一刻钟就找到清盛冢,远远便看到青铜色的塑像。净海入道被塑成质朴老僧的形象,高额广颐,一点也看不出天下霸主的凌厉气概。塑像左手侧有座等高的十三层石塔,形制与宇治塔岛上所见的大同小异。右手侧约十步远,便是清盛墓所,被矮小石墙围在小小墓园中,只是墓所与石塔已非平安朝的原物,而是明治时代经过考古勘测重置的。
早先看大河剧,看到平清盛一意孤行迁都福原,造成大乱,断送霸业,很不屑他的鲁莽,后来才明白,此举亦有必行的原因 —— 以仁王之乱中,平家军火烧东大、兴福、园成等寺,且与睿山交恶,京都已在南都北岭的夹击之下,随时可能变生肘腋。当时日本佛教势力一家独大,如日中天,而武家势力虽远超前代,但还未形成幕府那样的牢固体制,所以面对强大的宗教势力,他不可能像织田信长那样决裂到底,火烧睿山,只能迁都以避其锋。(当然后来迁都时实操太差,亦是致败之由,盖无能臣辅佐所致。)这就叫历史局限性,非人谋可为,不宜轻议冢中人也。

日色偏西,还有北野异人馆等地未曾涉足,但时间体力皆无余裕,兴尽便归吧。
回大阪,特意等到上灯时才出去找居酒屋。旅店附近便有一家原生态的,连英文菜单都没有。喜滋滋地落座,见菜单上有一个五种小菜的套餐,价极便宜,以为是具体而微的那种小碟小盏,生怕不够,又加了俩菜,等到店伙端上来便有些傻眼,原来那个套餐意外地价廉物美量大实惠,再加两盘硬菜,丰丰盛盛地摆了一大堆,这这这如何应付?诶~ 势已至此,不可露怯,待俺甩开腮帮一件件吃来。这一顿天昏地暗,总算吃尽,还悠然作态,未露马脚。呵,好糗好糗,赶紧结账出门暴走行散去也……


第十五天
梅田 + 日本桥买买买。
话说当今国人的购买力确实强悍,大阪的体量到底不如东京,几大商场里的热门商品全部卖断。柜台里有中文大字告示曰:“红腰子没货”!

第十六天
机场店里连SK2都断货。
喝瓶克里必斯,回家。

—— 繁冗缠身,竟然从平成写到令和,总算完结,以飨同好。


2019-06-05发布 阅读量5.9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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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深秋日本关西地区追枫记--赏枫集锦
《大阪枫景》

老顽童-阿敏一哥7.6千9

日本行之京都三(西芳寺&诗仙堂&知恩院)
问谁千里伴君行?山眉样翠,水镜般明,还有人与我立黄昏。足不出户三日,看照片写游记,沉

老菜邦子6.2千14

国庆关西行游记 大阪宇治神户京都6日
初秋の关西里以大阪为中心向周边城市发散,你会发现关西的精华不只是在大阪,京都的古风古

Bjqiqiwendy6.9千24

日本行之京都二(银阁寺&伏见稻荷&平等院)
“人心是不待风吹而自落的花”,而“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只是,十余天呆在家,也

老菜邦子2.9千15

日本行之京都一(三十三间堂&南禅寺&永观堂)
这样在家的日子,想到什么做什么,没有了计划安排与焦急。也让我知道,人真不需要那么多服

老菜邦子5.8千12

穿着和服逛京都
徐志摩在著名的短诗《沙扬娜拉》中对日本少女如此形容:“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卡了歪歪6260

不传统的传统
对我来说,我出去玩的传统,就是尽量避开人群,尽量避开带有网红/打卡/必去字样的景点。对我来说,人群代表

忘记距离3.7千0

京都东海自然步道徒步全攻略--2019年深秋关西地区追枫记京都(三)
2019年深秋到京都赏枫出发之前,在网上偶然看到在京都市北部高雄山地区有一条非常漂亮

老顽童-阿敏一哥6.5千10

大阪’京都’奈良,冬日暖游
冬天很冷,牵着你,很暖…

要走遍世界的Kinsey郑2.0千0

2019年深秋日本关西地区追枫记--京都(二)
《真如堂》在日本探访观赏红叶当然是京都,而京都赏枫的景点还真是够多的。赏完了排列前三

老顽童-阿敏一哥5.7千12

第925回:丰臣秀吉统一日本,战国枭雄不可一世
【皇氏古建築大全】【環遊尋美拾遺錄】【黃劍博客圖文集】Jumbo Heritage

黃劍博采風追影2.8千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