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中星鸟，以殷仲春。”

仲春者, 即固春昼初长, 自古皆如斯, 丙申(2016)当亦概莫能外也, 第“二月春风似剪刀”, 辄料峭频仍于诸夏(China),使人体寒而刺骨, 早春之惏栗, 洵甚于隆冬也。然卡卢塔拉(Kalutara)于斯里兰卡(Sri Lanka)正炎郁蒸湿, 铄石流金, 盖斯里兰卡疆域邻近赤道(Equator), 常年无一不笼罩以热带季风性气候(Tropical Monsoon Climate)，是以“炎威天气日偏长”, 斯时也, 予自“轻纨觉衣重，密树苦阴薄”矣。

“山张屏障绿参差。” 卡卢塔拉, 灼灼其华, 乃县邑要冲于斯里兰卡之西南海滨, 屏障廿七英里(Mile)于外之京师(Capital)-科伦坡(Colombo)。其怀拥以卡卢恒河(Kalu Ganga River),放任之以淌入印度洋(Indian Ocean), 非止此也, 其卡卢塔拉白塔(Gangatileka)-世上屈指而数之空心佛塔之一, 亦大放异彩, 让世人瞩目, 而一株古老菩提树(Kalutara Bodhiya)亦栖焉, 年轮远逾两千祀, 且硕大无朋, 当属惊艳遐迩矣!

既胜览方舆于斯里兰卡, 其肄旧火车(Train)必乘之, 一则感今惟昔，心念予稚时之同侪-绿皮火车于诸夏也；二则沉浸式体验，若东瀛(Japan)映画《千与千寻(Spirited Away)》里，火车于湛湛青天下, 驰走印度洋边缘之情境耳。

登列车于卡卢塔拉南站(Railway Station Kalutara South)，以赴首都科伦坡吟赏烟霞, 并行采芽收官之为也。南站蕞尔弹丸, 甚简且陋, “人影稀疏翠色中”，全然百多年前之模样, 孰能较彼时火车小站于诸夏？况今日乎！

好在秩序井然, 芸生亦绳趋尺步, 鲜有喧嚣者于车站, 不然, 无所容其身也, 盖近四百五十年间, 西方列强-葡萄牙(Portugal)､荷兰(Netherlands)､英国(UK)予斯里兰卡以殖民化(Colonization)之善果, 亦体现其“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之理念也, 而“器”于兹恰为“人”也。

科伦坡原非鞭长驾远, 然则火车耗时, 竟逾半个时辰, 殊出人意表也。细究其因，无外乎车站设置尤密, 且火车行驶甚缓, 几埒地铁(Metro)驰行于当下诸夏也。前者不止于观光, 更兼顾通勤于沿途; 后者国贫财匮, 难解铁路(Railway)之困厄, 惟“且尽生前有限杯,莫思身外无穷事”, 得过且过矣。

吾侪择普通车厢(Compartment)以入，既意在拍摄方便, 亦顺便体验民众之生活通勤也。车厢岁久敝陋, 倒亦明朗而洁净, 此得益于诸列强年湮代远之软殖民(Soft Colonization)。贴车窗置以木质长椅, 车门虽设以常开, 惟置扶栏于门框外和车厢内, 以供旅人立稳耳。以之比照其芳邻印度(India), 一脉相承, 又何其相似乃尔！

卡卢塔拉至科伦坡, 系火车之华彩乐章-海上列车, 着实令人云趋鹜赴也。铁轨庶几贴吻印度洋之湛蓝, 犹似火车行驶海上于远眺, 乘风踏浪, 一度犁开无垠之泓碧, “涛浪相潏荡”，而海风涌入车厢, 恣肆无忌, 一时清凉, 继而弥以咸湿之味, 稍感不适也。沿途不只天空海阔, 更囊括椰林、佛塔、狭庐、橡胶园, 乃至贫民窟, 并悉数献态呈奇于次第也。

火车一路摇晃, 驰走以轰隆, 车移而景殊, 惟沛然然不可御者, 原始古朴和粗鄙也, 或交织而出, 或次第而来, 着实令人时而心驿动, 时而情难堪, 喜忧参半，感念“物换星移几度秋”, “桃花依旧笑春风”也。

当恒如是, 火车之于当地众生, 不啻谋生与希冀之所在, 是以火车走走停停, 众生上上下下, 或贩运, 或谋生, 或访亲, 或卖艺, 或行乞, 而卖艺及行乞最尤, 即甫过数站, 方换“戏班”, 端的“你方唱罢我登场”, 且暗契天下江湖之规矩: 各主一段, 互不越界。

卖唱者，俩人为伍于一车厢, 执琴以弹唱, 甚喧哗, “至欢然而会意，亦傍若于无人。” 吾侪亦懵懂, 不知其所唱也, 应觉其自嗨过度, 无尽无休, 其间鲜有收钱环节, 疑猜此抑或当地行业之特色-非献不取也。 而行乞者则反之, 单人独马, 不怯同场以竞技, 而各行其是, 又不虞有碍彼此, “呜呼，亦盛矣哉！”

其时行乞者, 一矮叟也, 非属蓬头垢面之辈, 却孱羸而卑微, 孤身踟躇于车厢, 以乞旅人有所赠欤, 意图“乞与长年作酒钱”也。矮叟絮絮不止, 未知其所谓, 然索取有节, 卑而不琐, 倒亦新鲜而稀罕耳。

吾侪中有人甚怜之，遽授之一美元(US Dollar), 以示体恤之情。矮叟受之以惑, 不明美元纸币为何物, 继而求教于其侧之总角小厮后, 竟喜不自禁, 躬身拜谢不已。想必其日常所得者, 美元乃罕物也, 而今遽得之, 恰似“范进中举”于诸夏, 岂能不喜若癫狂乎?

火车非驰烟, 不疾不缓。俄闯入海天一色，万顷泓碧。火车踏浪而驰进, 遽化身为天际列车，如梦似幻, 驶向诗与远方。远而眺之, 仿若悠悠列车, 载人前驰于天堂，遂吾侪忘却尘世喧嚣，感念天地广袤, 而一时之间, 浑不知列车源自何处, 亦无惧行驶何方也。

近日晡, “日光赤色照未好。” 火车一路仆仆风尘, “一片闲云空皎洁”，终抵中央火车站(Fort Railway Station)于科伦坡。车站已岁过百龄，属英国(UK)殖民之遗产, 素朴而简净, 且其貌不扬, 迄今尤无电梯(Escalator)以置于车站与月台之间，使人瞠目结舌, 遂令“负囊橐累累，携箧笥盈盈”者, 不堪其苦于上下, 盖朝廷司农仰屋, 又营生乏术, 迄今独立(1948)远逾一甲子, 不得已率由旧章，坐食山空耳。

人生漫途，何所似哉？窃以为，当似飞鸿踏雪泥也。夫游者，乘旧火车而行，犹逆岁月之流, 而予目之所及，皆共鸣于心。今处异域，满眶之风物, 犹存故国之遗韵，唯朱颜不在，而吾侪样貌亦改，年华垂暮于即里渐里, “鬓华虽改心无改”矣!

2024.1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