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的时候，书摊上常卖一本叫《毛衣编织》的杂志，封面是一两个满脸清纯的少女，穿着各式新纹路的花毛衣，面向朝阳，一脸灿烂。翻开第一页是铜版纸的彩页，本期成品毛衣的几张照片。接下去的一本便全是实打实的教学了，白纸黑字的胶版纸，画着毛衣针与手指间如何数针，如何别，如何挑，平生头一次看了天书。那时最爱买杂志，小说故事，明星专辑，刑侦探案，无一不爱，独独《毛衣编织》是注定这辈子都无缘的一本了。重温欧洲史有看《毛衣编织》的感觉，再一想，或更有甚于《毛衣编织》，后者是有规律可循的，而欧洲史可不那么容易了。

《西班牙旅行笔记》的作者林达说，看了塞戈维亚的古罗马输水渠，一趟西班牙机票就值了。我们的行程，天天有亮点，没有可看可不看的东西，而且随着了解西班牙越深入，越发现每个大城小镇的不可缺席，它们的历史酷似“毛衣编织”，线线穿插，丝丝入扣。即便今天就能想到明天的烈日如何毒辣，然而心里被塞维利亚大教堂，格拉纳达的阿尔罕布拉宫，布满三毛足迹的马德里，还有巴塞罗那的高迪建筑充实着，付出的钞票，体力的辛苦，都值得了。我自以为抓住了要点，了解一坐建筑只需记住关键的一两个人物即可，去阿尔罕布拉宫当然先要读懂伊莎贝拉。

古代的西班牙不是今天一张完整的牛头地图所能看清的，它被零零碎碎的小邦国分裂割据着，牛左眼位置的大片土地是一个叫卡斯蒂利亚的邦国，我们的谚语“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翻译成西班牙民谚是“卡斯蒂利亚真辽阔！”。伊莎贝拉就是这个辽阔小国的继承者，名字同叫“伊莎贝拉”的妈妈原是葡萄牙王国公主，父亲胡安二世昏庸孱弱，哥哥暴躁跋扈，据说一句话不对他的心思，就有被拉去砍头的危险。国势日衰，各地起义，最著名的起义者也叫胡安。不愿看着国家就此沦陷的人民一致推举伊莎贝拉登上国王宝座，23岁的伊莎贝拉经过威严庄重的加冕仪式，从此成为卡斯蒂利亚的女王。

做事有主见的伊莎贝拉不愿自己的终身大事被哥哥摆布，偷偷派使节前往牛头地图牛右眼位置的更小的小国阿拉贡，打听不久前已向她求过婚的王子斐迪南的情况，王子欣然应允。国王与女王的结合，让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两个邦国合二为一，他们的长女依然名唤“伊莎贝拉”。两人既有夫妻的同心，又有同为国王的才能，在两人携手治理下，西班牙国土趋于统一，这个叫“石榴”的城市——格拉纳达，是国家统一前最后攻克的城市。

眼前外方内圆的建筑是他们的外孙查理五世，也叫“卡洛斯一世”宫殿。我浓缩了长篇史书的两段文字，居然发现被我视为西班牙象征的伊莎贝拉有葡萄牙血统；胡安、斐迪南、伊莎贝拉这些名字代表着不同人物反复出现；查理五世与卡洛斯一世同为一人。急得当下真想抓过一本《极简欧洲史》来速读，领队的话算是我的救命稻草：欧洲国家间的皇室为了政治目的，互相通婚。是的，何必要搞清谁的父亲是哪国人，谁的母亲生了多少不同国籍的孩子呢？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如此便好。

【查理五世宫殿】

【葡萄酒之门】

【钟楼】
阿尔罕布拉宫在格拉纳达郊外的小山上，是摩尔人在伊比利亚半岛800年统治画上句号的地方，最后一任苏丹波布迪尔，来到这个世界似乎就是为了承担一个又一个的悲剧命运，母亲因为失宠被幽禁，这使她生出了决心，重杀回来，如愿以偿地让儿子坐上了皇位。波布迪尔的羸弱注定了他会成为最后一任苏丹，像崇祯吊死在景山上，溥仪狼狈地被轰出故宫一样，波布迪尔与家人卖掉了日后被安置的阿尔夏布拉宫，跨过直布罗陀海峡，回到非洲。典爸把这一辑照片发了微信，搞音乐的朋友当下回复：有一首吉他曲！从收复格拉纳达的1492年算起，又过了500年，西班牙吉他之父塔尓雷加写下名曲中的名曲《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据说它忧伤的美不知让多少吉他发烧友们夜以继日地苦练“轮指”，如果他们把曲中三四分钟的轮指弹得真如“珠落玉盘”般动人心魄，心中也能体会那份“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的伤怀吗?!







从1492年向后推300多年，美国作家华盛顿 欧文来到了满目疮痍的阿尔罕布拉宫，他细细地查找资料，一步步印证这里每一个宫殿房间，甚至门框台阶发生过的真实事件。对查理五世在阿尔罕布拉宫旁边一手营造的罗马式宫殿，鄙夷至极：“不管查理五世的这座宫殿怎么宏伟，建筑如何精美，我们总是觉得他是一个妄自尊大的闯入者，我带着几乎可以说厌恶的感觉经过那，到那座伊斯兰宫殿的边门去按门铃。”欧文毫不掩饰对弱者波布迪尔的同情，亦如林达的同情：“一个背负了沉重历史负担的不幸的年轻人。”换作我，丢了这异乡的孤岛没什么不好，回到自己的家乡北非，过自己的日子，不再做君王，不再受责难，做一个普通人，换得心灵的慰藉，行动的自由。人人口诛笔伐查理五世宫殿盖错了地方，真的走进去，斜靠在一层塔司干圆柱上，仰头透过圆形天井望向碧洗的天空，阳光如青年小伙子般有劲儿，发出钻石般的光束，顿时浑身烤得暖热，思维瞬间游离于阿尔罕布拉宫，我还是不带偏见地喜爱这座静谧似独立小世界的宫殿。

今天还能看到这座阿拉伯人宫殿精华的范本，感谢波布迪尔离开前没有一把火烧掉，感谢胜利者伊莎贝拉没有一把火烧掉，连名字都没有更改，依旧延用以“Al”开头的阿拉伯风格的称谓。安达卢西亚——西班牙最富魅力的南方，走进每个城市，偶一抬头都极易发现“AL”开头的街巷名称，它们提醒你，这里曾叫“摩尔人西班牙”，少了它们，安达卢西亚的魅力怕是一大半都失掉了。

唇齿间念上一遍“阿尔罕布拉宫”，舌头就在嘴里前后翻飞一次，这倒是很吻合我对阿拉伯宫殿的认知:窄长矩形的餐桌上，红色酒浆在高脚玻璃杯中闪着神秘的光彩，若隐若现；高高的帐幔下，几个席地而坐技艺娴熟的琴师演奏着幽远的东方乐曲，蒙着面纱的女郎抖动灵活的腰肢旋转，岁月随之隽永深长，流光溢彩——《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发生地。

想来一饱眼福的人们都要在排队进入，队伍走得很慢，我们有的是时间观赏了修建得一丝不乱的灌木，方头方脑，下面过人的地方留出瘦瘦的圆拱门形状，园里的一切修饰无不是迎合的伊斯兰风格的宫殿。第一脚踏进宫厅，便开始仰头看，一层层霜花与钟乳的几何形重复堆叠，顿时眼花缭乱，脚下机械地见门即入，见角即转，眼睛始终离不开万花筒似的屋顶，任一个几何形状都不是我们曾在课堂上运用公式因为所以去证明的。圆形的意思是“真主独一”；六边形的寓意：《古兰经》里说真主在六日内创造出了天地万物。阳光下古朴的墙壁，雕花的窗子，细长的柱子支撑着一个个繁复华丽的马蹄形门洞，嵌入的蓝白瓷砖上描绘着摩尔王的盾。好像一部久未拿出的老电影在清晰的幕布上不停有白色斑点跳跃，但你知道，这部年深日久的片子你是儿时就喜欢上的，那些白点儿无非是精灵在舞蹈。

【狮子庭院】

妹尾河童手绘的阿尔汗布拉宫狮子内廷，偶然在书中翻到，暗暗赞美，这手绘的功力该是极致了。

【阿拉伯风格的花草图案墙砖】

【俯瞰阿尔拜辛区】

【欧文的房间】

经欧文的房间是一个穿堂屋，走过时我默念他的话：“这样的时刻，这里的景色，回忆显出了魔术似的力量，它仿佛照耀在凋零了的碉楼上的夕阳，射出了一片光芒，照亮了逝去的繁华。”欧文初到阿尔罕布拉宫是就喜欢上了这里的阳台，以及漫长晴朗一天里的黄昏。我透过玻璃门看着山下的阿尔拜辛区，自知来得不是太早便是太迟。

大门外的山路上见到的第一眼泉水在有坡度的草丛间倾泄下来，曲折流转的水一直出现在我们身边，狮子厅的两条水渠将其四分，水从石狮的口中喷出，经两条水渠流向围合中庭的四个走廊，大理石喷泉圆盆，银匠风格雕琢的纹理细如发丝，泉水溢满后娇滴滴地留下来，迎接它们的池子抱着这份轻盈不多久便将挥手送它们远去，它们将在桃金娘庭院的长方形水中波光闪动，映照出北廊挺拔的倒影，逡巡其中的人，都在等着对它按下快门的一刻。

内华达山脉的泉水被来自沙漠地区的阿拉伯人规划得无以附加，蓄水池，运河，供水系统，每一滴水沿着既定路径把每一个宫殿花园走过一遍，再去浇灌宫旁六公顷的土地。伊斯兰教祈祷前用干净的水洗净手口足，进入阿尔罕布拉宫的泉水丢掉了野趣，变成了“伊斯兰水”，安静缓慢，轻手轻脚地流淌着。阿拉伯人退出，却用精巧的心智为格拉纳达留下了最大的礼物：盘活了自然的山间泉水，肥沃了小城土地。



阿尔罕布拉宫的水是它的血液，当年伊莎贝拉女王为了久攻不下的宫殿百思不解时，有人出了谋略：断其水源！能想出这个扼敌人咽喉的人，我揣测定是极了解摩尔人者，没有了解便没有伤害。攻下格拉纳达的伊莎贝拉大喜，当年，在宫内的国王议事厅里，伊莎贝拉会见了哥伦布，几番谈判，女王终于决定变卖自己的首饰珠宝，赞助哥伦布去航海，条件是：这次探险的所有收益哥伦布可以获得10%，并成为新发现领地的总督，剩余90%收益归女王所有。谁说福无双至，伊莎贝拉的宝又一次押对了，国土财富在1492年兼得。以至于哥伦布凯旋而归时，见到航海知识过于丰富的葡萄牙国王若昂二世，对自己的错失天机，正懊悔无方。

在格拉纳达要吃一顿晚饭一顿午饭，下了大巴车需要走10分钟的路程，脚下的井盖，小区里的公共雕塑，是这样或那样的石榴图案，有的概括，有的写实，上下标着“ALHAMBRA”、“GRANADA”，俚语名言里说：世上没有比生在格拉纳达，却是个瞎子更悲哀的事了。走着拍着，10分钟有点不够用了，上车前往远处看了一眼，心想：再让我走一会儿，估计还能找几个不同的石榴井盖呢。为了看到这么多有意思的石榴，也真得有双好眼睛。（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