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的疲惫与时差的错乱使我在开往罗卡角的大巴车上昏昏欲睡，朦胧中听得领队加重语气问了两遍：谁知道我们中国第一个航海的人？不知道吗，中国第一位航海家？我猛然惊醒，大声应答：郑和！两个字从最后一排“当”地一下打到第一排，吓了自己一跳，也震醒了昏昏沉沉的队友们，领队说接得蛮快：对啊，郑和！

里斯本，也包括西班牙，天亮得很早，像新疆。太阳升起前，空气干爽清澈。九点半以后就是另一番景象了，太阳如约而至，迅速加温，开始烘烤每一条高高低低的长街小巷。车过海边时还透过车窗拍了一张波光粼粼的海面，转了几圈到了山上，一层层灰纱似得雾就把个罗卡角天空盖得严严实实。但无论天气怎样，关于葡萄牙，关于里斯本，都要从大航海说起。同样因为大航海，被中国人蔑视地称为“葡夷”的他们，趁火打劫地占领了澳门，惹得国人攥紧拳头，誓要收复国土。我倒是很信奉余秋雨说的：“知道里斯本的历史，就会知道他们未必如此从容。巨大的灾难一次次降临在他们头上。。。。给别人带来麻烦的人，很可能正在承受着远比别人严重的灾难，但人们总习惯把麻烦的制造者看得过于强悍。”

余教授写里斯本的文章我读了不止一遍，记得最牢的自然是鞭辟入里的箴言。回来再看，便对前面一句深有体悟了：“风很大，从大西洋吹来，几乎噎得人不能呼吸”。我们被叮嘱不要戴帽子去海边拍照，果然，大西洋上来的，带着浓雾的海风把我的头发刮得天花乱坠，越想胡撸挡在眼前的横七竖八，越是枉然。耳朵竟然生出冬天冻久了的痛感。队友别在胸前的墨镜毫不留情地随风飞入大西洋，于是，抵挡接下来几天的炙烤，买墨镜就是她的第一要务了。这里的海风不可小窥，除了长在身上的器官和必须穿的衣服，带到“陆止于此，海始于斯”的罗卡角的东西越少越妙。来罗卡角的每一个游客要眯着眼，顶着风找到刻着这句诗的石碑合个影，算了然。诗写得有气魄，诗人更有影响力，葡萄牙国庆日就是用了作者卡蒙斯逝世的日子6月10日做国庆日。刚一听到，有点茫然，一个诗人的逝世日期竟被用作国家如此重要的纪念日，而我们的国庆日是多少志士仁人前仆后继才用生命捧出的呢？！我们太沉重，他们太爱大海。

【辛特拉宫】

郊区的辛特拉宫，后来再看，算是屈指可数的人流密集地了。不断上坡下坡的路面，以及所料不及的雾气，只顾看着脚下，过马路自然要遵守红灯停绿灯行的规定，但即便和汽车同时到达斑马线时，且放心地埋头过去，汽车会自动停在线外耐心等行人过完才发动引擎。真的遇上我们习惯给汽车让路的人停下，汽车照例也停下等我们，两边瞬间都停下，它是必须要等行人先过后才走的。一两百年不曾有过战争疮痍的国家，人们大多拥有一颗平常心，等一等，慢一慢，不是问题。

没有战争是一件多幸福的事，对谁皆如此。因为日子太平，五百多年前皇室的离宫避暑地辛特拉宫，连续使用了四百多年。今天，当数个导游聚集在精美屋顶的“天鹅厅”、花砖饰壁的“人鱼厅”或绘满贵族徽章的“徽章厅”，朗朗介绍它的历史，引得众人目光所到之处一阵唏嘘时，我仍能从大幅描绘欧洲贵族当年在这里休闲游戏场景的瓷砖上，感受到那份仅仅属于王公贵胄的闲情逸致。探头日光刺目的小窗，似乎看着约翰一世走在最前面，跟着的是历任国王，在绿植修剪利落的后花园散步呢。一屋一物，暂时让给抱着无限好奇心想知道所有的现代人，捷克的水晶器皿，印度的木雕神像、阿拉伯的墙砖、法国的吊灯，未经沧桑地保持着它们恒久优雅的容颜。

典几经爸爸妈妈的鼓励，终于鼓起勇气攥好一欧元纸币，付给卖爆米花的老爷爷。小街风光令人挪不动步子，一家家小店进了哪家都不会辜负你的眼睛。冰箱贴包罗万象，西班牙国旗，国徽，里斯本标准建筑，狭窄的小巷，辛特拉宫城堡，弹唱法朵表情凄怆的歌者，摩尔人留下的瓷砖纹样，一个国家的所有，文字或非文字的种种特色，全在冰箱贴里了。如果说能否聪明的休闲是对人类文明的最终考验，那么缩小范围地讲，在任一个都让眼睛放光的小玩意面前，聪明地挑出一两个，是不是莫大的考验呢？！

冷静！我冷静地挑出了弹唱法朵的一枚，葡萄牙地图的一枚。细细看，沿着大西洋边那个叫波尔图的葡萄酒城一直向南，不远就是“阿维罗”——威尼斯与景德镇妙趣天成结合的一座海边小城。看过杂志的图片，印在心里：运河两边白色楼墙上贴着华丽的一瓷砖，起初，信奉伊斯兰教的阿拉伯人只把绘有花草、几何图案的瓷砖带到阿维罗，后来本土人大胆地加进了人物，历史名人，王侯将相，英雄美人，平凡百姓捕鱼劳作，各式建筑，整个阿维罗像个大瓷器，精巧工致，不可方物。那么，可不可以美好的事物来一次重置，在里斯本，在阿维罗，在葡萄牙的某一个经年历久的花砖墙旁边的台阶上，能看得到夕阳，通红欲滴，有一股快要煮熟的咖啡“咕咕”冒着焦香气泡的意味，在浪漫的城市中琢磨现实生活里绞尽脑筋的物是人非，所有坐在夕阳里的人们，都理直气壮地享受心里的种种期待。

【大航海发现纪念碑】

我喜欢这个比喻，把里斯本的阳光看成是一个巨大的金鱼缸，炙热的强光被水的晃动四溅开去，更精神百倍，还有金鱼的游弋，没有什么地方是暗无天日的。看不见有人拿着手机再仰头拍蓝天白云，每天如此，并不稀奇。柔软的特茹河似一条长长蓝缎子慢慢飘向大西洋，有贝伦塔的岸边最好躺在阳光里，闭上眼进行一场日光浴，心想的事，嘴说的话，阳光统统把它照进特茹河。我们躲在阴凉下走，风轻轻一吹，从发根凉快到小腿。当地人愿意在阳光下走，不觉得晒是多么不可接受的事情。学着他们的样子，一会儿贪图阴凉，一会儿羡慕阳光，在明暗两边穿行。

围着脚手架正在维修的大航海发现纪念碑，不妨碍城市里无处不在都能听到看到的大航海故事。那是八十位有名姓的航海家，大名鼎鼎的哥伦布也仅仅位列第四。站在首位的是从没出海远航的亨利王子，国王若昂一世的儿子，不爱王位只爱航海。他是个很容易被我记住的葡国人，放弃了婚姻，放弃了宫廷生活，忙着创办世界上第一个航海学校，创办天文台，精心挑选一流的航海家和英勇的水手，他派出的船队发现了几内亚、塞内加尔、佛得角和塞拉利昂。他始终相信，世界远比欧洲和地中海大得多。郑和下西洋的确早了几年，可郑和之后，中国再没人航海；葡萄牙有了航海家以后，全民开始爱上航海。

很年轻时，和年龄一般大的女孩讨论恋爱话题，结论是，今后的男友什么样的缺点都可以接受，唯独不能接受没有爱好的人在身边。耳目声色，阅读思辩，总要专注于其一啊。无需附加太多的生命，我痴迷于看他们执着一事的不问其它，左右放不下。自由与责任出双入对，如此，亨利王子的执念却让我砰然不已。最好，何尝不能“花开客不孤”？世间是否有一个女子守望了亨利王子一生，且懂得他的不易。

人们打着旱伞围着导游，听地面上的地图讲解，葡萄牙哪年发现哪个新大陆，随后手搭凉棚去看纪念碑。我退出来，找到了那个标着“MACAU”的位置，拍下了它。

【热罗尼姆斯修道院】

算起来已经500多年的热罗尼姆斯修道院或许真有神祗护佑。至今还保持欧洲地震记录的1755年里斯本大地震，把日渐辉煌的里斯本几乎夷为平地，在修道院里做弥撒的王室成员竟被屹立未倒的修道院拯救了生命。

人说1755年之后的里斯本叫做新城，那种“新”在我眼中不时散发出古旧的气味，两栋楼之间片刻的阴影，不一会儿，鹅黄色的老式有轨电车晃晃地开过去，环岛转盘间找不到一丝偷工减料的雕塑，站立在顶端的主人公一定是这个国家几百年前响当当的人物。街心花园里，从雕塑里流泻出的泉水，叫树叶间几缕太阳光漫不经心地一照，好炫目。很久，一对情侣，或一个牵着小狗的妇人走过去，时时闻得到有点儿呛人的香水味，典爸叫它“地中海香味儿”。路边的帆布篷下，一桌桌喝着不知名的酒，吃着齁死人的甜点的男男女女，看样子都在谈论着很重要的事，又感觉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儿。（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