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樽，几乎是完美的。那种完美让我有些不知从哪儿提笔更为妥当，生怕说了此处的好，慢待了彼处的好。乘JR，札幌到小樽只有半小时车程，念在口中也如北菓楼的冰淇淋清甜，如小樽运河的水悠烟，如北一哨子店里的玻璃品晶透，而现在，它是人群出站后，空寂的四号站台上，立着的石原裕次郎侧身照海报，站台上耳语般放着他的歌曲：小樽之夜。

典第一次听我说小樽，毫无陌生感，直言：小丸子爸爸就是在小樽失手打碎了一件精美的玻璃花瓶的！天哪！弘治总是这么不小心，打碎什么不好，偏偏要在小樽打碎玻璃花瓶。这个玻璃似的海港小城处处精致，哪儿经得起一点点伤害？！

选了简体中文版小樽地图在手里，推开玻璃门出去，心里像捂着数只小鸽子，稍有缝隙，扑啦啦飞向天边去了。沿海边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上挪着步子，追着自己呼出的白气，一心要先到旧日本邮船公司小樽支店。厚如墙壁的积雪，擦身而过的百年老楼，远处是海水悠远，轻轻问一句：小樽，你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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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的小城是故事中的童话世界，小樽是现实生活里的童话世界，与所见所闻所感丝丝入扣，不觉得假。凉澄澄的空气入鼻入肺，雪埋半截的绿色路灯杆上铸着一块鱼形指路牌，样子是古人说的“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今我来了，竟无一书一信的传情达意，走在街上，海边，便真是心里的童话意境了。数不清路旁有多少栋老式建筑，凑近一看，果然都是有名目的。门边的牌子标着：小樽市历史的建造物。有编号，有年月日。可见一点一滴的“童话”原不是与生俱来的，是不留盲区的用心所致。

楼前置了铜塑“潮祭”。在日本，万物无不可以祭祀的，雪祭，冰祭，灯祭，夏日祭，葵祭，数不胜数。小樽这样的港口，自然要有潮祭。潮祭蛮盛大，一般选在七月下旬的三天，白天，五千人穿上传统祭祀服装边歌边舞地巡游，晚上人们会坐在色内埠头公园的地上看烟花表演，不早早去，很难占到位子。

岩井俊二的《烟花》和《情书》一样唯美。几个少年一路喊着自己喜欢的女生名字到达灯塔，烟花本已结束，而剧情将它们再次点燃，夜空里的璀璨映入少年眼中。那些稍纵即逝的美丽仅就因为无法挽留才会变得让人异常留恋。冬天的积雪，春天的樱花，夜晚的烟火，天边的晚霞，以及终将退去的潮水。日本人不厌其烦地表达着他们称之为“物哀”的情绪。但它并非真的万念俱灰，哀伤不已，反而是面对真的，美的事物时，心之感念，流露出的真情。美学家说：事物如果不消失，它就没有美丽可言。美在我们偶尔怀念的少年时光，青春懵懂。什么都会过去，烟花，樱花，红叶，积雪，珍贵的是，我们曾以执着的心期盼追逐过它们。

与海滨对望的是天狗山，远眺小樽港，定是一片天高海阔，情舒志朗。传说亲手摸了天狗雕像的鼻子，会有幸运之神眷顾。向旧邮船公司走，人越来越少，雪越来越厚，小街道两边大都是二层小楼，门窗紧闭，无半点动静，仿若空城。一边当心着脚下的路，一边发现着堆在居民家门口的小雪人，典见了雪人个个喜欢，必是要合影的。北京偶尔下的一点点雪早已堆不起雪人，人在北海道，这份童年时的游戏也变成了一份往日情怀，昔日重现。

小樽的地图，看一眼都是爱不释手的，清晰标注的道路，大海和运河。每一处旧建筑物旁边画着一枚小印章，那是告诉我，到此可盖章！于是，小樽对我的诱惑就被这些小印章串起来了。无人的十字路口，典爸会停住，拿起地图比对一下我们的位置，直到我忽然喊：前面那栋楼就是了，我们到了！莫名的兴奋真不知为了什么，既无宝藏可寻，又无熟友可访。全是因为现在的我，就站在女藤井树和同事读信的大门台阶前。戏剧性的事，是《情书》电影中的右侧台阶前堆满了半人高的积雪，门双双紧闭着，只好，也一定要在左侧台阶上坐下来，请爸爸为我和典合影。

就这样走进了“情书”，我竟然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一栋欧式文艺复兴时代的石头房子，外墙就地取材，用的是道产软石。经年历久的高台阶，双扇木门上镶着卷花铁艺栅栏，建于明治39年（1906年）的旧邮船小樽支店，依旧散发着她陈静高贵，甚至神秘莫测的气质。屋内是需要购票参观的，暗红色的宽大木扶手，座椅，干净的地板码放着几双拖鞋。刚送几个游客从楼上下来，讲解员是一位老妪，看见我们没有买票参观的意思，显得不太热情。爸爸换了拖鞋，进到售票口，在本子上盖了章。我呆望着楼梯尽头，回想着柔光灯的镜头里，女藤井树和同事在书架间聊着一封封莫名其妙来信的场景，典拽着我说：妈，快换鞋啊！我转身，典不知什么时候换下了自己的大靴子，蹬上了一双尺码合适的朱红色小皮拖鞋，正满脸兴奋地催我换鞋。

秋叶突然冲着山大喊：“藤井，你还在唱松田圣子的歌吗？那边冷吗？”传来了回音，秋叶又喊道：“藤井，把博子交给我。”回音重复着那句话，秋叶自作主张地回答了。“好啊。”回音又再度响起，秋叶得意地冲博子笑了。即使青春的暗恋让人生如此难忘，我还是看好秋叶对博子的情感，过去的毕竟过去，类似“有一个人可以怀念，便是幸福。”的语言，为什么不可以脱胎换骨成“有一个人可以陪伴自己，去寻访曾经那个人的来龙去脉，更是幸福。”呢？！生命里奇遇本来不多，遇到了，请务必珍惜。

运河里静静停靠着捕鱼船，年轻力壮的渔民拿着宽大的雪铲正在除雪。天地恰古诗里写的“云渺渺，水茫茫”，好像自己的皮肤衣服都白皙干净起来。窄窄的河边小道堆积着一人高的雪，爸爸拿起叉在上面的雪铲，摘掉双肩包，心无旁骛地铲起脚下那些总也铲不净的雪来。典拿过另一把雪铲，学着爸爸的样子铲边上的更为松软的雪，第一次拿着铲子铲雪，与其说是劳动，不如说是游戏。典对于自己使不上劲的大雪铲，只有不停地乐。爸爸是万分认真的，虽三两分钟，身上已暖和起来。立住雪铲，大口喘气，扭头发现船上的小伙子正向这边望着，相视一笑。

沈从文说不能写作的那段日子里，每天做着纯体力劳动，晚上倒头便睡，竟治好了自己多年失眠的毛病。他的另一本小册子名为《野人献曝》，这个成语出处很别致，古代一个穷苦的农夫没有华服与豪宅，可以接受大自然最好的的馈赠是脱光衣服晒太阳，整天在深宫中的国王见了甚喜，农夫就把阳光献给了国王，国王如获至宝。不来小樽，体验不到拿起铲子铲雪的快乐，原以为像我们这样不喜欢冒险运动的人，来北海道观雪已是极致的乐趣了。而亲身参与其中，顿悟“野人献曝”这个带有寓言色彩的成语，并非那么具有戏剧性。在家，春天想去郊外植树，听说前脚种上的小树苗，会被人拔起，再卖给其他种树人，不敢前往。接下来的一年也没有机会拿起铲子了。胡兰成的《今生今世》里说，“对人如对花，虽日日相见，竟是新相知。”小樽的雪亦是如此，不是家门前的雪，嫌着路上不好走，耽误上班；嫌着菜价又因着交通不便，涨得如过山车。是那种手握着雪铲立在雪中的，异国的雪。

浅草桥上有年轻的人力车夫，大红的车棚染得雪后的小樽轻灵妖娆。小小的运河能落脚的地方，几乎都站满了操着国语的游客。阴天的小樽运河或许会比在晴朗天气中多了几分意蕴颇深，可还是等到夜幕降临时，岸上的煤气灯全部亮起来更让人驻足徘徊，原本安排了先去狸小路，午后再到小樽，及至天黑下来，好好领略运河里的倒影美。爸爸认为先来小樽的好，早点回去，晚上逛狸小路，累了随时回不远处的酒店休息。我被疲惫搞得轻易答应了这个建议，便与夜幕下的小樽失之交臂了。

“吃三文是欧洲人生活的一部分，北欧尤其流行。不过他们也不生吃。大多数是整条烟熏切片上桌。三文虽为深水鱼，但也游回水浅的河中，易长寄生虫也。”回到家一看蔡澜的这段文章，煞是吓了一跳。而当时，下午快两点，肚子饿得咕咕叫，走进昭和风貌的小樽运河食堂，见了那种被称为“鲑”的鱼，心里想的“鲑鱼色的天空”，再不用说还有一小堆朱红色的鲑鱼子，颗颗晶莹光亮，在我面前闪着有如艺术般的光芒，那么当下，真的找不出什么理由，不赶紧浇上手边的味增酱油，而后把视觉的惊艳迅速化为味觉上的乐享呢！典一眼相中了白色贝壳，在我动筷子前，就决定要把它带回家去，作为此次北国之行的偶得了。贝壳下盖着一小团海带丝，粗瓷碗里的海产品样样体态饱满，毫无腥气。典见了纸巾包好的贝壳已经揣兜，放心享用盘中的烤土豆和玉米了，两小口后，大加夸奖，连呼好吃，有奶油味，还很软。

日本银行旧小樽支店的模型秉持着105年前欧式持重的气场，一丝不苟地站在玻璃展柜里。作为沙盘出现自然比不上作为一个纸质的礼品盒出现更令人叫绝。铜装饰的屋顶以及搭配的五个小圆屋顶，外壁红砖表面涂灰浆的效果毫发无损地一一呈现。典把头伸进一万日元的大展牌里，冒充福泽谕吉。日元最高面值一万元的头像既不是丰臣秀吉，也不是伊藤博文，而是一位平民出身的教育家。受喜爱收藏中国古书的父亲影响，福泽是个能写汉诗，擅书法的汉学家，但也让中国人觉得刺耳地指出：不知国家改进之道，恋恋古风旧习，自我沉溺，不知科学为何物。

匆匆走过童话之路，回首，霓虹灯在渐暗的天空星点亮起，与刚刚离开的玻璃店里炫色的玻璃制品，交相辉映在心里，朦胧迷离。典蹲在银色大钟下，敲响了震动小樽的一声，似乎连运河水也要皱起波纹。上坡，去南小樽站，热闹的小樽霎那安静，住家门前的雪铲有序的立在墙角，不见半点儿污渍。在小樽，积雪变成了围着围巾带着毛线帽的雪人；胖胖的乌鸦落在煤气灯铜罩上眺望无人的海；檐前长及盈尺的冰凌和冰激凌卷筒角逐着低温的冻感；这里是怀揣各自梦想的旅人追索的寻梦园。盖了南小樽站的印章，海边的一天得以圆满，亮着车灯的JR列车压着松软的积雪进站，煤气灯再次进入眼帘，世界像一部温暖的情感剧，我们正在剧中演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