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磁山的日子里
1976年8月16日,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日子,然而在我的记忆中,这一天却难以忘怀。这一天,我离开家庭,走向社会,成为一名铁路工人,有了一个正式工作。
高中毕业后两年半时间没有工作,这其中的酸甜苦辣,一言难尽。当时国家的政策是,高中生毕业,不能升学,不能参军,不能就业,只有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在学校里,学校会直接把学生的户口集体迁转到上山下乡指定的公社、生产大队。
终于有了正式工作,非常兴奋。头一天父亲告诉我,明天一早有汽车送我们到新的工作单位去报到,同时告诉我停车地点和开车时间。我要去的单位在河北磁山,离家很远,早早地就把衣物和行李收拾好,衣物装了一个铁皮箱,被子和褥子打了一个行李包,准备好第二天出发。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便来到事先约定的地点,一辆解放大板车已经停在那里,我们三男六女共九个人先后聚集到这里,大家轻手利脚,迅速地把行李装上汽车,人再一个个爬上去,坐好以后,汽车启动了。有一位人事干部负责送我们,他坐在驾驶室里,告诉我们汽车到磁山需要走八个小时。汽车开了没多久,到了榆次长途汽车站停了下来,这里又上来了一位女生,这位女生的家好像不在榆次。车上一共坐了我们三男七女共十个人,直奔磁山。
磁山是河北省武安县的一个小镇,邯(郸)长(治)铁路将在磁山站与既有线接轨。当时邯长线还没有全线贯通,但是磁山到涉县段已经修好,为了往外拉铁矿石,往里运煤,这段铁路提前在磁山站与既有线接轨,由磁山运输段临管运营,每天发一对客车和若干趟货车,我们这十个人将加入到磁山到涉县这段铁路临管运营的行列中。
汽车在太行山的崇山峻岭中蜿蜒穿行,途中将经过榆社、长治北、潞城、黎城、涉县等地。八月中旬,正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汽车沿着公路快速地向前行驶,两侧的树木和景色慢慢地向后退去。柏油马路在太阳的炙烤下,泛出灼热的光,坐在汽车上远远地望去,就好似积了一潭潭清水,折射着太阳的光芒。公路两边长着整齐的白杨树,树上的知了在太阳的照射下不耐烦地叫着,远近连成了一片,好像在为我们演奏着一曲曲动听的音乐,为我们欢呼,为我们祝福。
汽车在不时地颠簸,大家坐在自己的行李上,没有人说话,都在黙默地思考和憧憬着自己的未来。经过长时间跋涉,下午四点钟到达磁山,汽车停在单位的院子里,我们一个个把行李从车上卸下来,此时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路上每个人都经受了风吹日晒的洗礼,面部和两臂变得通红。
这个地方原来是一片旷野,磁山运输段在这里修建了管理、生活和家属住宅区。管理区有行政、政工、公安、电话所、通信工区和领导办公室等。生活区有医疗所、招待所、食堂和集体宿舍,两个区域被一条窄窄的土路隔开。与这条土路垂直的还有一条较宽的土路,应该是乡镇公路,一侧通向磁山火车站,另一侧通向远方。家属区就座落在这条土路的另一侧,有六、七幢房子,此外周围全是庄稼地。
负责送我们的人事干部将我们十个人交给这里的人事部门,人事部门将我们分别安排在招待所休息。招待所是一幢三类房屋,砖墙垛,土坯墙,墙里墙外抹泥,油毛毡顶,土地面。这种房子建造成本低,不保温、不隔热,更不防地震。
招待所里住着两位弹棉花的宁波人,给职工和家属弹被套,我们三个男生和他们住在一个大房间,那时候宁波人就知道出来打工赚钱,特别有经济头脑。当时单位有一个文艺宣传队,负责人三番五次到招待所来找我,试图说服我参加他们的宣传队。其实我一点文艺细胞都没有,对说拉弹唱一窍不通,也没有兴趣,我并不喜欢文艺,始终没有答应他。
这时候离唐山大地震才刚刚过去不到二十天时间,这里离唐山又近,当时受地震波及影响肯定很大,人们还都沉陷在地震后的惊恐之中。职工家属房也都是三类房屋,不抗震,家属房旁边到处是职工们搭建的防震棚。所谓防震棚,非常简易,不过是搭个低矮的木架子,四周和顶部全部搭上彩条布,可以挡风避雨遮太阳,晚上睡在里面不用担心地震。这里的家属区,在三类房屋中穿插着防震棚,乱糟糟的一片狼藉。
当时我根本来不及思考房子的安全性,能够拥有一个正式工作已经不错了。在招待所住了两天,我被安排到通信工区,其他两位男生一位安排到信号工区,另一位安排到载波室,七个女生都被安排到列车所当列车员。我们都搬到了各自的集体宿舍。
宿舍里老鼠肆虐,男宿舍里并没有什么吃的东西,老鼠还是窜来窜去,有时宿舍里几个人同时堵截,老鼠会沿着屋内墙的阳角迅速地爬到房梁上逃走。过去我们家租住房东的房子,房东为了规避老鼠,把一些吃的东西装在萝筐里,吊在房梁上。这些办法如果在我们这里,可以说都是徒劳的。
生活区的后边有一个小门,从小门出去有一条小路与磁山站相连,不到一公里远。列车所的列车员们每天沿着这条小路出乘,往返于磁山、涉县之间。由于条件艰苦,一同来的人当中有的人想家,但我是例外,此时就像一个钻出鸟笼的小鸟,呼吸着新鲜空气,自由自在地翱翔。
食堂就在宿舍的斜对面,离的很近。当时吃饭要粮票,只有钱没有粮票是吃不到饭的,我的户口在山西,单位在河北,山西粮票到河北不能使用,要全国粮票又非常困难,只好把户口迁到当地,落到单位的集体户口上,这样吃饭问题就解决了。食堂的伙食可想而知,那时粗粮多,细粮少,有时候食堂吃饺子,把面活好、饺馅拌好,谁想吃就把面和馅买回去,自己包,自己找地方煮。当时我既不会包,也找不到地方煮,每当这个时候,只有望洋兴叹,不吃饺子买别的饭菜。
到磁山不到一个月,毛主席去世了。九月九号下午四点,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了告全国各族人民书,宣布毛主席逝世的消息。当时我在宿舍里,突然听到院子里有一个女职工尖叫了一声,说毛主席去世了,然后号啕大哭。我赶快跑到院子里,单位的扩音喇叭里正在播放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告全国各族人民书,知道毛主席去世了。
那个时候,大家对毛主席的感情很深,毛主席代表了最广大劳动群众的利益,不像后来有的领导,代表极少数官僚买办阶级的利益,得不到人心。毛主席没有了,大家都感到悲伤,他的追悼会十八号在天安门广场举行,各地、各单位都组织收听、收看实况,我在单位也收看了电视,这一天下着大雨,单位的组织者在会场上也是痛哭流涕。
没过多长时间,四人帮被粉碎了,大家听到这个消息都欢欣鼓舞,奔走相告。尤其江青、张春桥不得人心,张春桥的所谓“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真是混账逻辑,中国经济已经被他们搞到了崩溃边缘。单位组织游行,拥护中央决定,我也在游行队伍当中。磁山人不多,我们的游行没有人观看,但是我们走在乡间小道上,一边打着鼓、敲着锣、一边高呼着口号,就像电影里三十年代学生游行一样,群情激奋,粉碎四人帮充分反映了人民的心声。
单位组织召开批判会,我代表通信工区发言。写文章对于我来说并不是难事,提前把稿子写好,在会上照本宣科。我说四人帮是盖在人肉酱缸上的金盖,是涂在鬼脸上的雪花膏,我的发言得到了与会同志们的称赞,说我的比喻非常生动形象。我还填了一首词,在我的日记本里面。四十多年过去了,翻开当时的日记本,里面写道:领袖逝世,恸欲绝,悲哀至极……
后来团支部让我负责黑板报宣传栏编排,我总是认真负责,按时出黑板报,宣传党的方针政策,表扬单位里的好人好事。我们驻地附近有个和村万人坑,是当年日本人在峰峰煤矿屠杀中国矿工犯下滔天罪行的铁证,万人坑里白骨累累,记录了一段中国矿工的血泪史。团组织带领团员青年前去参观,进行爱国主义教育,使我们更加增恨日本侵略者。
我在通信工区负责电话和通信线路的维护,直接为铁路行车服务,责任重大。那时的电话是磁石电话,正常的线路检修和电话检修,都比较好处理,最怕是突发情况,有时线路会出现断线、混线、接地等故障,无论白天黑夜,刮风下雨,出现这些情况都要及时赶到现场,进行处理。有一次,一个跨铁路线的电杆坏了一个瓷瓶,出现接地情况,需要更换,这个电杆非常高,是浸沥青的油杆,打两节绑腿,有二十米高,我戴着脚扣背着瓷瓶爬了上去,天空刮着风,工长在地面指挥,我在电杆的横担上,居高临下看着地上的工长,两腿发抖,汗水浸透了衣衫,换完瓷瓶慢慢地从电杆上爬下来,真是步履维艰。实际上我有恐高症,只是自己不知道,不敢登高,不敢从高处往下看,如果站到高处往下看,血就会往头上涌,两腿发软。
十二月下旬,到了数九寒冬季节,天气非常寒冷。一天下午,单位突然把我们年轻人都叫到一起,让我们到磁山车站乘坐轨道车赶往涉县150电厂救援抢险。原来一列装满煤的列车在150电厂专用线与站内的一列空车皮相撞,现场非常惨烈,造成一人死亡,线路被毁坏,煤运不进电厂,电厂将面临停产。我们去的任务就是运道砟,抬枕木,恢复线路。寒风凛冽,手冻得伸不出来,脚也冻得麻木了,在这种情况下进行室外作业,困难程度可想而知,而且晚上没地方休息,众多的人们在一间房子里围着火炉打盹。被轮换回来以后,在宿舍里好好地睡了一觉才恢复体力。
后来我调到新固镇车站,这里比磁山的条件还差,没有食堂,车站上的职工,有的带着家属可以做饭,有的自己会做饭。我既不会做饭,又没有食堂,吃饭成了问题。好在有个工程队,负责我们这段的铁路线路养护,住在我们附近,时间长了,和他们熟悉了,就到他们的食堂去买饭,他们的炊事员是四川人,回锅肉做的非常好吃,这样就解决了吃饭问题。
有一次去冶陶镇赶集,结果什么都没有买到。回来时路过固镇村,在一个农妇家里买了一斤鸡蛋,将手绢对角系上,把鸡蛋兜了回来。刚要出村口,被村干部拦住,问我鸡蛋是在哪里买的,我说在集上买的,他不信,非让我说是在谁家买的。其实他早就盯上我了,最后拉着我来到那个农妇家,让农妇退钱给我,让我把鸡蛋留下。当时虽然已经粉碎了四人帮,可是农村仍然执行割资本主义尾巴政策,那个农妇私自卖鸡蛋是在搞资本主义,农民养猪、养鸡、种树都有数量限制,超过了数量就是搞资本主义复辟,多么荒唐啊。多少年以后,我把这件事情讲给我的孩子听,孩子根本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当时有个师傅要为我介绍对象,我觉得自己年龄太小,不宜过早介入这个事情,被我婉言谢绝了。
有时侯我到磁山办事,上午坐火车去,下午坐火车回来,来回坐车都不用买票,也没办通勤票,因为是自己单位开行的列车,和列车员互相间都认识。但是其他单位的职工,他们不属于我们磁山运输段,坐车就应该买票或者持有铁路免票。有一次,线路养护单位的一个职工坐车没买票,遇到列车员查验车票,双方发生了争执。当班民警闻讯过来调节,这个人毫不示弱,民警见说服不了对方,就掏枪震慑。没想到这个人根本就不害怕,站起来和民警夺枪。枪一下子走了火,子弹从顶棚射了出去,幸好没有伤着人,事后这位民警被调离了公安队伍。
那时的公安队伍,不像现在都是警校毕业的。人员素质参差不齐,有会时会闹出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来。东戍车站经常有当地老乡到列车上偷煤,领导就安排公安蹲坑抓偷煤者。这一天,夜己经很深了,来了几个偷煤的人,蹲坑的民警大吼一声,偷煤的人丢下工具就跑,民警在后面猛追。追了一阵子,见追不上,就朝天鸣枪,结果把偷煤的人给镇住了,顿时停了下来。民警一看四周黑漆漆一片,对方三、四个人,寡不敌众,顿时感到害怕,掉头撒腿就往回跑。前面那几个偷煤的人定了定神,反应过来以后便开始反追。最后民警被打昏,枪被抢走。丢枪可是一件大事,后来公安立案侦破,把枪追了回来。
后来我调到涉县通信工区,涉县盛产核桃、柿子、花椒,我住的宿舍房前有一棵花椒树,房后有一棵核桃树。房前的花椒树到了秋天结满了花椒,有时自己做饭,就直接到树上摘几粒花椒,房后的那颗核桃树,结滿了核桃,它有几个枝杈长到我们的房顶上,我们爬上房顶可以随意地摘核桃吃。树的主人来摘核桃,发现房顶树枝上的核桃都被摘光了,就来找我们讨说法,我们都说不知道,树主人盯着我们的手,认定是我们摘的。我们每个人的手上都残留着剥核桃那层绿皮留下的黑褐色的颜色,这个颜色半个月都脱不下去。树主人很生气,拿走了我们几个人的洗脸盆做为抵偿。
我们车站的业余文化生活比较枯燥,到了晚上没有事做。晚上往家里打电话,记录很长时间也接不通,有时好不容易接通了,声音小又听不清,因为要经过好几个交换机。我们住的山下有一个汽车队,也是参与邯长铁路建设的,他们经常放露天电影。只要放电影,我们就去看,路程不远,走十来分钟就到了,五朵金花、阿诗玛、天仙配这些电影都是那时侯看的。
在我们车站,有一个四十多岁的职工犯了错误,被隔离审查,晚上需要民兵看守。当时领导安排通信工区出两个人,另一个人年龄比我大,经验比我丰富,他说咱们俩不需要同时看守,让我值后半夜,他值前半夜。其实前半夜并不耽误睡觉,后半夜就非常难熬了。那个犯错误的人发现我瞌睡难当,就让我回去睡觉,说他不会逃跑,也不会自杀。他这么一说,我更警惕了,把枪背在身上,困意一下子全没有了,这样一共坚持了一个星期。其实车站派出所为我们配备的枪支只起一个震慑作用,里面并没有子弹。
粉碎了四人帮,文革结束了,中央决定给百分之三十的职工涨工资。我的周围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工作十几年了,还是二级工,一直没涨过工资,每月四十元钱的工资,加上流动津贴不过五十元钱,要养活老婆孩子。像我们这些刚刚参加工作的工资比他们也少不了多少,而他们却都是工作中的中坚力量和骨干分子,确实应该涨工资。但是只有百分之三十的人能涨,这个界限怎么划分呢?确实很难,文革中的派性还没有消除,又增加了新的矛盾,人们又开始你争我斗,互相伤害。
我们管辖的通信线路要定期进行巡线,一个区间七公里,这就意味着要背着脚扣和瓷瓶,至少走七公里的路。有时候吃饭时间到了,走在区间里,没有地方吃饭,就带些干粮,饿了就坐下来,吃完了再继续走。有一天早上出去巡线,发现一个电杆的瓷瓶坏了,需要更换。这是一个八米高的水泥电杆,由于早上电杆上挂着霜,我没注意,戴着脚扣和瓷瓶往上爬,一不小心从电杆上滑了下来,衣服扣子全被撸掉了,幸好没有其他伤害,当时腿抖得厉害,过了好一阵子,电杆上的霜化了,又重新爬上去,把瓷瓶更换好。
涉县车站有公寓食堂,一般情况下,吃饭前自己闷点米饭,到食堂买个炒菜回来。大米需要到河南新乡去买,有时候我们几个人相约一起去背大米,那时候,国家对粮食控制非常严格,粮食不能出省,否则会被没收、拍卖。到了新 乡,一般是晚上进行交易,粮食市场没有开放,白天不敢交易。到了晚上,下了火车,径直来到卖大米的地方,快买快走,防止被管理人员发现,惹出麻烦。卖大米的了解买大米的心理,他们趁着天黑、光线不好,故意在大米中参杂一些白色沙粒,并且将大称和小称砣混在一起搭配使用,造成缺斤少两。我们买的大米回来后上称一称,总是要少好几斤。
我的一个朋友的媳妇是列车员,她要为我介绍对象,之前和现在为我介绍对象的这两个人并不相识,可是他们要介绍的却是同一个人,多么巧合。尽管这个人的个人条件不错,但是我感觉自己年龄太小,不适合谈个人问题,就委婉的谢绝了。
1978年4月我调离了磁山运输段,那段岁月便成了永远的回忆。
推荐阅读
三只纽扣8.5千12
旅游攻略君5.5千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