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城街头的年轻人，背着双肩包来去匆匆。男生浅蓝或白色包身的衬衫掖在暗色瘦版裤子里，两鬓和后面的头发挫得极短，埋头赶路；女生穿得飘逸，柔和的都市色宽松裙子，平底鞋，头发顺顺地披在肩上，走起路来随风轻打着薄薄的后背。极少见他们边走边接打手机，即使在斑马线前等红灯时也不会摆弄手机，一心看着绿灯亮起，安静地与对向行人擦身而过。

八月底的新加坡热得没悬念，典爸隔了二十年前的七月再来，是名副其实的故地重游，有关狮城的所有记忆，从我们恋爱时的夏天讲到出发前，只不变的几句：我和同事走在街上，T恤全都湿了，塌在后背上，人家当地人还穿着长袖衬衫，打着领带，脸上没见一点汗。对比着过去现在，典爸走在最前面，东瞧西看。典和姥姥被便道上时而落地的鸡蛋花迷住，小心捡起来托在手上，如获珍宝。树下躺了很久的鸡蛋花纤尘未染，白的瓣，黄的芯历历在目。

空气中弥漫着热烈的花与香料的混合气息，走在其中，湿热气候带来的无奈总能减轻一点儿。高大的芭蕉叶，槟郎树漫天生长，像十来岁的少年，天马行空地窜着个头儿。北纬一度的新加坡和南纬八度的巴厘岛气候酷似，不分四季，雨季旱季包揽全年。忽来一两分钟的雨点，没想好用不用撑伞，便停了。不由得重记起许美静的歌：阳光总在风雨后，乌云上有晴空。一个国家，一座城市，就以这么蒸蒸日上的模样出现在眼前了，低头想想，容不得自己明天偷懒，不长进，不努力。

我们绕了一个大弯子，看天看地，天真烂漫地走出一段路，典爸发现方向不对，问了可以讲华语的路人，打了出租车再次绕回自己的身后——克拉码头。一向不会认错方向的典爸被手上的地图指挥得有些丈二和尚，实在是因为新加坡的道路基本是斜线，且是可以左绕右绕，终能绕到目的地的。

松发肉骨茶是我们慕名而来的第一站美食。上午十点钟，排队的人已经在新出的阳光下甩出七八米了。新加坡的高效随处可见，排队时有服务员递上菜单，记下菜品，一旦入位，饭食瞬间摆满桌子。旅途中的美食于我，不单是唇齿间的感官体验，我大抵看做是和一位当地的故友新知促膝海阔天空云云。乍一看面前的肉骨茶，这不是青岛的特色——排骨米饭吗！一碗炖排骨，一碗米饭而已。

青菜，是我们在家很少吃的芥蓝，在南方沿海城市普遍得像我们的油菜。虽去火，淡淡的苦味我不太喜欢。撒着虾米的芥蓝上，浇了酱汁，嚼起来竟尝不出苦了，一半是爱屋及乌的力量。每人碗中的排骨无分大小，两根排骨一根骨肉相连，脆骨一点点咬在嘴里，颇有成就感。独爱汤，浅浅的颜色，喝到后面，一股黑胡椒味儿在舌根处泛散，这才意识到，人家说的，马来西亚的肉骨茶中药味浓，新加坡的肉骨茶胡椒味浓。盛了几勺泡在细细长长的米饭里，刚叹汤不够了，服务员提着铁壶加到满，碗中肉骨不至凉掉。

不爱吃肉的典同学一反常态，特意为她点的油条没有半点儿兴趣，对十公分长的排骨抱了必啃的心。难得除了姥爷做的排骨之外，有如此合胃口的猪排骨。可见世界之广大，穷一人一胃都是尝不到吉光片羽的。姥姥对新鲜事物向来爱戴，赞不绝口，认真品嚼交替着。

百年前，初来南洋讨生活的福建人，大多在新加坡做着辛苦的劳动，三轮车夫，码头搬运工，需要很棒的脚力，有人用猪骨猪耳猪脚熬汤，加了当归熟地胡椒，既补脚力，也为湿热气候下的华工们除湿祛寒，减少了风湿病的痛苦。犹如对面坐了一位新加坡老先生对我娓娓道来这段肉骨茶的诞生记，再吃起来，心里豁然了许多。巴厘岛行前看了一遍纪录片《下南洋》，这次又看了一遍。一位下南洋很多年没有写信给家里的人，随信寄给家里500元，让妻子把早年因为养不起而卖掉的女儿赶快赎回来。每看一遍都有上一次未曾入心的东西。我误会地以为那钱是要家里人享清福或选地建洋楼用的，鼓浪屿上的小楼不都是下南洋的福建人衣锦还乡的杰作吗！白岩松似乎很能体会这位无奈的父亲：“我想这个女儿是他能忍受所有的委屈、颠簸、泪水的原因，后来成为一种信仰。”信仰这个词总爱冠以沉重唬人，老舍先生笔下有祥子的信仰：天不亮出去，天黑后回来，为多拉几个活儿，早点儿攒够钱，买一辆属于自己的新车。

我认为摩天轮转一周，半小时不算太短了，典抱怨太短，满员乘坐28人的轮舱，实际只有我们四人和广东的三口之家，一岁多的小Baby不懂得眺望，年轻的父母指给她最瑰丽繁华的景观，轻松的表情里有一份躲过家乡台风的庆幸。典姥姥每到这时，会情不自禁地遗憾缺席了怕热带气候未来的姥爷，隔壁的舱室缓缓上升，跟不上妈兴奋的心，一手拿着随时拍照的手机，一手示意着摩天轮在静止未动。“是您的心快，所以看着摩天轮慢，您看看我们刚才进舱的位置，在脚下啊！”确定摩天轮的确按照广告上的解说词在正常工作，遂又有工程师一样的知学好问：哦，你看，它是由那么多金属管吊起来的。一边比划着在我们眼前多而有力的吊臂。再想想自己身处的轮舱跟隔壁的一模一样，先进的科技多么不可思议！转到顶端时离地面有165米了，金沙饭店上的巨船近得貌似可以搭桥走过去。四十五公里内的新加坡需要转圈式饱览。介绍里说，就连45公里外的印尼民丹岛，巴淡岛，马来西亚的柔佛州都可以看到，而此刻，谁能分得清东南西北呢？！

滨海湾公园，榴莲壳剧院，金沙酒店，花穹云雾林，莲花形艺术科学博物馆，与我们隔一座桥，隔一条河，隔一段马路，绕到布满大厦空调室外机的楼顶，接连问路，总之，到了汗流浃背，浑身湿透的时候，我们还是与目标默默相望，不得行路要领。抹一把脸上无法安慰的汗，安慰自己说，旅行就是要百转千回，不屈不挠的，尤其在陌生的环境里，想一想养生堂的专家说久坐是万病之源，这般累点儿权当锻炼了。然后和典，妈，典爸轮番打开伞，闭了伞，戴上墨镜，摘掉墨镜，倚着锃亮的不锈钢栏杆拍照，脸上露出最幸福的表情。去哪旅行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谁去旅行---比如现在，四个人全被新加坡迷宫似的的道路搞懵，却还能这么心境坦荡地以不知怎么到达的标志物为背景，留影，微笑，不是哪个旅伴都可以的。头顶上呼呼吹着室外机热风，我看清了指路牌，莲花瓣建筑是艺术科学博物馆，说给妈听，妈很捧场地表示大梦方觉，如同发现了我们的目的地就刚刚乘坐的那部电梯。

花穹，云雾林，进去人顿时爽利起来，猪笼草、蕨类植物、秋海棠，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带给人甜丝丝的空气入肺，留在心里诸多关于雨林的奥秘和自然的法则。植物课岂能坐在教室里看老师打出的幻灯片？这时仅剩下薛蟠形容西瓜的词儿：特别大，特别多。沙地里仙人掌分了岔比直地向上长去，换成它的同族兄弟们变了土黄的肤色，懒柔柔地趴着地长，伸出栏板外，支着嫩嫩的小臂，走过时，千万留神不要碰到它。妈依然是最兴奋的，一个爱养花弄草的人，突然见了这么多热带植物，举目成林，千姿百态，很快，手机存储卡便被拍满，这些标着英文小字标签的绿植名字，产地，习性都不重要，妈看见了它们，走在玻璃屋的森林中，就满心欢喜了。

后来发现，除了妈在牛车水的冰饮店吃了一份榴莲馅的麻糬外，我们仨在坡岛竟没尝到一口榴莲。典爸对那种热带水果的气味望而却步；典没吃过，总说小丸子在花轮同学家里得了一分榴莲做礼物带回家，全家人统统认为臭不可闻，妈妈扔掉，以为是水果变质了。丸子第二天如实报告了花轮同学，最喜欢吃榴莲的花轮哭笑不得，暗暗盘算，下次一定不给小丸子这个不识货的人那么好吃的水果了！没办法，“臭”的经验先入为主，典很难尝试了。

在街上走，不止是榴莲状的艺术科学博物馆远远近近地出现在视野里，钻进鼻子的香味儿里必定混杂着容易判断出的榴莲气。水果摊上，摆着切开覆着保鲜膜的嫩黄果肉，像个初来人世的娃娃，闭眼蜷缩侧躺着，我起了唐僧捧着人参果的怜悯之心——真不忍张嘴吃啊！或者一颗颗圆滚的榴莲挨次排排站，站成一面壮观的榴莲墙，个个眉目清晰，士气高扬，有大合唱即将开始的气势。

东南亚国家，榴莲是最平常的水果，但以马来西亚和新加坡的最好。新加坡的城市发展加速，所剩不多的土地一被保护起来，榴莲种植就急剧减少，所以街上吃到的榴莲几乎都是马来西亚进口的。蔡澜在“四季榴莲”的小文里说，世界经济萧条，新加坡也不例外，对于吃，倒是很肯花钱。在芽笼一带，开了很多家水果铺，专门卖榴莲。”狮城匆匆回来，偶看到一组榴莲生长过程的图片，兴趣顿起：寿命五六十年的榴莲树是个慢性子，要等十五年才结果，一年不会超过两次。如此低的效率，又要保证东南亚国家甚至温带国家的水果店都不缺它的影子，唯有一树多果。起初的5到10天，黄绿的小芽挤出树干；20到25天，小芽长到八九公分，尖尖的果实雏形露了状貌；40天上，树上坠满了绿绿的椭圆果；紧接着，果实爆开浅黄色花，挤挤堆堆，充沛而蓬勃；花谢后挂果，一部分身体不佳的落地成肥；优质者胜出。树与人没什么不同，父母亲把呱呱坠地的婴儿一点点关心，爱护，培养，到了长成比自己还高的青年，毕业典礼上，校长在话筒前字字句句说：你们是国家的栋梁，是未来。激动的泪水流下来，你自己清楚，为今天这个栋梁你牺牲了多少自己的所爱，不是说弥补就能弥补得回来的。

蔡澜的新加坡随笔《蔡澜的小世界，大味道》，我拿了装进相机包，预备打发掉飞机上时光。“爸爸跟着邵氏兄弟，由大陆来到南洋，任中文片发行经理和负责宣传。不像其他同事，他身无分文，不屑利用职权赚外快，靠薪水，两袖清风。”“我们已经上了飞机，马上起飞了，再见。”——空乘人员忙着检查行李仓盖的当儿，妈发了关机前的最后一条微信语音，给姨。而后，窗外的风景，家里的人，相关的事，我都要仔细倾听，照单全收了，蔡澜的书呢？先看到这里。其实有了老妈同行，书就显得有些多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