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叙记——从独库到夏台
出发时间
7月
行程天数
7天
人均花费
3.0千
和谁出行
一个人
希望里裹着失望,是行走日子里的常态,现在你既然来到这里,就要学会不动声色。
(一)
我从一本过时文章里读到新疆夏台,也叫夏特或者夏塔,是当地不同民族的叫法。
夏天,汗腾格里冰峰融化,天上之水奔流出山,佛手般在特克斯河谷展开五条水系,木扎尔特河一路向北向西,流进历史上的浩罕故国(哈萨克并塔吉克斯坦);同源的夏特河则比较心高气定,就在河水出山还未污染的清洁之地,来自历史各个方向躲灾避难的人们在这里默默安顿下来,蒙古人,哈萨克人,维吾尔人,柯尔克孜人,还有汉人和回人,他们在蓝松翠谷的山前草场且耕且牧比邻而栖,以一种看起来古怪而和平的方式延续至今。这里改开前叫五公社,现在叫夏特柯尔克孜民族乡。
我从前走过一些寂寂无名但印象深刻的村镇,它们都有一种从土地里直接生长出来的气质。皖南歙县的碧山是一个青山翠岭下的田畴烟村,几个留守儿童在小店路灯下嬉闹,又倏然跑进旁边悠黑的深巷,令人遐想;魁北克圣劳伦斯河边法语区有鲜艳的木屋,童话里穿着背带裤的烟斗爷爷在花园慢吞吞地伺弄郁金香;在美国密苏里河上游的博兹曼小镇,我路过一位倚坐门廊读书的日光浴美人,她topless赤裸上身,身型在线胸怀感人;然而我以为那些都未得行走的要义——色受想形识之外,人会固执地要求到达的证据。
新疆是斯文·赫定和拉铁摩尔们走过记录过的中亚神秘腹地,文化迥异的族群在这里同生共息了数百年,尤其是那本书中提到“自然聚落”的“土坯小村”,和独特的“深沉的安宁”,我就被这样的文字一击而中丢了魂魄,立刻升起一种私下投奔的动念。
(二)
每当被问起新疆,就有一种表达的困难,语焉不详的羞愧之外,人知道是自己对这片土地本质的无知。民族的标签可以让热巴娜扎们在网上吞吐流量,草场深处都画地为牢扎上了“欢迎光临”的大帐,最炫民族风载歌载舞随到随演,今天的世界已不在乎本质——既然能立马兑换成钱,还有什么东西必要在心里一再审视?祖国西部路网发达不再山高水长,一脚油门能到的地方都算不得远方,大城市的新贵豪客呼啸而至,他们似乎只为了吃喝照相,每天马不停蹄地更换地方。
我的出行没有计划,如果有,就是躲避他们的计划。缺少了尊重和理解,跑再多地方也只是有心无意的喧嚣和搅扰。
防疫大局之下,各地州乡镇正严控人员流动,两县甚至两村交界都设置了检查站,白色防护服尽职行使维稳和防疫双重检查。我的身份证来自疫情刚刚搅动全国的城市,我的路线怪诞不经,不上高速不走国道专拣县乡小道,这样就很难回答几个劈面而来的严肃问题:
“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去干嘛?住哪里?”
如实回答是不可能放行的,我只好机巧地改口说其实就想去美丽的那拉提,想去同样美丽的昭苏,吃东乡手抓肉,林志玲魅惑的导航害我误上歧途你说谁没有犯这种错误的时候呢。。。他们显然对这样的答案更满意,语气就变得热情而宽慰。“好嘛好嘛去嘛看嘛,我们新疆好地方嘛!”兵团子弟说一口新疆普通话,神情乐观又笃定。
(三)
去伊犁必经独库,走过独库但我不写独库。网上的“最美公路”已红得发紫,人群一路蜂拥在观景台,但他们只用相机而不肯用心,当年历时九年倒下一百多位开路人的代价,换回的只是今天一个“最美”的赞誉。然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直说了吧,我走过更长的川藏线,更险的丙察察,317国道玛尼干戈更冷峻苍凉,而汉唐蒙元以来,历代雄强为一统天山南北殚精竭虑用尽文治武功,如果不谈“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的勇武慷慨,不懂大国捭阖千年扰攘的起伏与消解,没有“由来争战地,不见有人还”的历史凭吊,我就决不写独库。
还有一路似火的骄阳。
你从南方来,不见得适应天山腹地明晃晃的日光,这里是太阳击溃土地的地方,山丘焦黄干裂,空气里留不住一滴水份,那种五百瓦紫外大灯迎头照射的体验苦不堪言——世界已经干得冒烟,血流在皮肤下翻滚,大脑在炫亮中失神,无礼的暴晒让人易怒生气,这时候你需要一棵树来逃避,但是没有,没有那样的树,路边几棵可怜的柽柳和小叶白杨提供不了庇荫,你还没走过去就会晒瘫在地上,此刻只能对蛮横忍气吞声,直到忍过海拔3390米的哈希勒根达坂,眼前豁然就展开辽阔的视野,西天山的蓝白云天之下,伊犁河谷一派绿意盎然。
(四)
中央帝国版图的西极边地,天山北麓一个几乎遗忘角落里,六个民族散落在一条雪水河边,有的住在土坯房里,有的住在松木草屋里,有的一年四季住在蘑菇帐篷里。从前的夏特人不出远门,出门就是去特克斯城;他们卖掉园里的瓜果菜蔬,从城里给女人捎回漂亮衣裳,回程就懒懒地倚在叮当叮当的毛驴车上,只要一抬眼就是平地卷涌的苍茫天山,但他们不看,就像人的名字,你不用时时想起就能立刻应答,他们说再美的风景也会看倦,就像家里的婆娘。
那时毛驴车要走一整天,但他们不急不忙,看天空中乌鸦集群飞舞,看云层迷朦了山前草坡上的牛羊,这是要下雨了吗,夏特人不在乎风云来去——伊犁河谷不缺水,但,水能揭示它的美。
夏天的河边,会有汲水的女人行走来往,她们春风满怀眼神清洁,丰满的腰臀因为提桶向一侧优美地扭动,平静的气质在经过一个外乡人面前时也不会有一分增减。夏特女人没有A4腰没有轻薄相,她们走不出城里灯光T台的媚形猫步,不迎合骚客场子的咸湿口味,她们只是默默地提桶上岸,河水打湿裙裾,溅在光洁的石板路上,连远去的背影都是干净的。
这样的时刻你感到孤寂,你需要一点慰藉。
人在异域,四周都是蓝眼深目的游牧人,牧归的男人们在高头大马上悠然经过,头戴圆顶花帽的大叔腋下夹着马鞭,稳稳地跟在牛群的最后面,忽然一声悠悠的、颤抖的长调后,他愁容满面地开口唱起,声音沙哑烟嗓如诉,却能生生揉碎人的心。
“一切都被你——迪丽拜尔,我绝代的爱人叼走了
哦,情人的心,哎,恋人的心!”
你从汉地来,不习惯这样猝不及防掏心掏肺的表白,孔孟之道封建主义的地方没有这样不自量力的求爱。真的就这样以命相许吗?真的就不留半点退路吗?世界的一角还有这样生猛的歌唱,不像在文明人的都市里,你一开口就觉得缺氧。
背靠着天山的蓝松白雪,那些日子我在思考一个问题:
人要获得怎样的机缘,才能和美如此接近呢?人若是生于如此的美景,又会被造化怎样的气质呢?人要是怀着这样的蕴藏和气质,又为什么默默无语、不求表达呢?
(五)
沿着清凉的夏特河溯流上行,我循着牧人马道向汗腾格里雪山独自行走八公里,足底一步步亲密接触过才算是接了本土地气,这地气贯通肺腑才算真的身临其境。况且,人向山行走的姿态几乎天然就含着玄学,英国登山家乔治.马洛里说“因为山在那里”,伊斯兰先知说“山不到穆罕莫德面前来,穆罕莫德就到山那里去”;年轻时读过美国历史学家亨德里克·房龙写的《宽容》,开篇第一句我三十年来都记得:“在宁静的无知山谷里,人们过着幸福的生活”。
我开始相信这里就是“宁静的无知山谷”,我相信夏特古道的山前牧场,就是世界最美的边角——你不必轻易同意,美,从来就不需要共识;就如这一路随处散落的马粪,对文明人是一种不断的烦扰,在我却是难舍难分的路标。你或者可以停下不走,面对山林静默坐下,烤火凝神,做一天古典主义游吟诗人。现在即便是深入谷地,夏特河两岸还是能看到“自然散落”的人迹,一座半颓的原木小屋,或是几个圆顶帐篷,牧羊人把羊散漫地放在山坡草场,然后就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喝茶吃馕,羊群追逐水草渐渐爬高到半山腰时,看起来就像灰色绒缎上落下了一朵朵白色雪花。
还需要交流吗?我深目碧眼的兄弟,夏特人生活简朴却能穷讲究,家家门庭鲜亮种花成俗,随时可见一种别处没有的轻松乐观。但当你决定走近他们时,会感到某种不能确认的忐忑,怎么说呢,语言、习俗之外,你挥之不去的城市气息在这里是一个障碍。我在村里一家回族小店吃拌面,体会过那种问答之间的隔膜,后来得知他们先辈来自甘肃河州,我便问起“这里是哲合忍耶还是虎夫耶的教门?”女人惊讶之余眼里有了光,男人端出一盘瓜子搬了凳子在对面坐下——听出了理解,信任就会为你打开。今天世界已经扁平化成一张馕饼,却又隔绝散碎得像一把芝麻,现在你既然来到这里,就要学会不动声色。
若是有机会,人还是要多出去走走,我单纯为了印证书里的一种说法而背包上路,归来仍是不知所往语焉不详,但了解和经历永远比结论重要,今天的文明世界正在为无尽的欲望打成一片,撕扯互害以至内卷,真的是没有办法,我们知识太多智慧太少,离本能太近离信念太远,至于“最美”云云,让它停留在旅游广告里就好。
夏特,一个旧世代多民族农牧生态的共生样本,如果没有准备好景点之外的尊重和了解,我并不建议去无心打扰,就像我常常被自己的乏味感打扰,不期而至,无色无形,赶不走,也逃不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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