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吉客运站向东约八公里，布尔哈通河在延吉与图们交界处拐了一个S形的弯，一路向东北方向流去。就在布尔哈通河拐弯处的左岸，矗立着一座四周高、中间低的圆形山体。一般人恐怕不会想到，这个看似普通的圆形山体中，藏着一座800年前的古城。而这个古城与历史上一个叫东夏的政权，有着莫大的关系。

记得早年读《盗墓笔记》，曾惊叹于南派三叔的瑰丽想象。东夏国主万奴王被描绘成人与巨型蚰蜒合体的怪物。每一任万奴王，都是上一任死后，从地底的青铜门内爬出来的。

小说当然只是小说。事实上，历史上的东夏，只是一个存续期非常短暂的地方政权。

东夏的创立者叫蒲鲜万奴，曾是金朝将领。金朝末年，在蒙古人的猛烈攻击下，举国形势一片风雨飘摇。契丹人趁势在辽东举起反旗。蒲鲜万奴被任命为辽东地区最高军事行政长官，奉旨平叛。然而，叛乱还未平定，金朝的中都便已经陷落。辽东成为一块孤悬的飞地。

公元1215年，蒲鲜万奴突然发动兵变，占据了金朝在东北的大部分地盘，自立为天王，国号大真。不过，仅一年后，他就审时度势地主动向蒙古投降了。

公元1217年，趁蒙古远征西夏、南图中原，无暇东顾的契机，蒲鲜万奴再度称帝，并改国号为东夏。

一降一叛，蒲鲜万奴两次对时机的把握堪称精准。蒙古人暂时忍下了这口气，承认了蒲鲜万奴东夏国主的地位，并对其实行怀柔政策。双方一度维持了数年的友好关系，甚至互相联合，共同征讨过高丽。

公元1227年，窝阔台继位，腾出手来的蒙古开始大举在东北用兵，蒲鲜万奴的好日子快到头了。

公元1233年，蒙古攻陷了东夏的南京城，蒲鲜万奴被擒。东夏再次沦为蒙古的藩国。

此后的半个世纪中，史书还有关于东夏的记载。元世祖忽必烈在位时期，东夏国土逐渐被中央直接管辖，这个短暂的政权迅速消失在历史长河里。

东夏国虽然立国时间不长，但还是留下了为数不多的几处历史遗迹。其中最著名的，当属城子山山城——东夏国的南京。蒲鲜万奴首次立国时，将都城设在咸平（辽宁开原北），复国后便将政治中心移到了南京。他最终，也是在南京被围困和俘虏的。

《元史》对南京的描述是“城坚如立铁”。很有想象空间。来延吉，不去城子山山城一探，实在是说不过去。

早上八点，在家朝族餐厅吃完招牌牛肉面，便拦下一辆出租车，向司机打听城子山山城。司机一脸茫然的看着我，表示他在延吉开出租快二十年了，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我打开手机地图，向司机示意着具体方位，他若有所悟的表示：这里是磨盘村吧。对对，就是磨盘村附近，这个叫“山城里”的小村子。司机让我开着导航，一路飞奔而去。

沿爱丹路向东开出五公里，便进入了延吉的城乡结合部。在小营村拐上一条北向的小道，约一公里后，再次驶入一条宽阔的快速道。然后，城子山就出现在了眼前。

山势不高，但气场十足，这是我见到它的第一印象。出租车再次左拐到一条乡村小道上，很快就来到布尔哈通河畔。沿布尔哈通河南岸的坑洼土路继续向东行驶，在离山城里村还有三、四百米的地方，我让出租车停了下来。

打表28块钱，司机并未多要。想想这荒山野岭，他返程只能放空，于是主动给了他40块钱，并约定待会电话联系，再过来接我。司机很开心地一口答应，并给出一句评价：真是个敞亮人。“敞亮人”，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哈哈，有意思。

司机离开后，我观察了下周边的环境。城子山就在跟前，感觉直线距离不超过200米。山前台地已尽数开发成农田，并种满了玉米。一条山村土路向城子山方向延伸。我看了看地图，那正是通向城子山内的一条小道。路口仅有一两户人家，若不是田间还有一位耕作的大爷，这地方完全感受不到一点烟火气。

确定了道路，我便向着城子山的方向走去。约莫步行了500米，穿过一小段山间豁口，便见到一片古建筑遗迹。大量散落的石块被塑料薄膜遮挡的。路边立着一块铝合金招牌，上面有简略的文字介绍和现场挖掘照片。原来这里就是北门遗址。

根据现场照片，我身后的小山头上，有一处烽火台。看了看上山的通道，已几乎完全被灌木所遮蔽。打消了上山的念想，我沿着主通道继续一路前行。

车辙印越来越浅，最后完全消失了。感觉又走了大约500米，上到一处略高的台地上。面前的树林里，瓦片成堆。

树林中间，有一块相对平坦的空地。空地边同样立着一块铝合金标牌。上面写着：宫殿址。细看下面的文字，原来我已经到达了古城的中心区域。这里自北向南，由低渐高分布着21处人工修整的台地。目前已经发现了1组建筑群和11处建筑基址。

停留了大约十分钟，幻想着蒲鲜万奴在这里接见群臣的场景。这个在王朝末年拥兵自重的野心家，能在蒙古崛起，横扫天下的大背景下，谨慎游走在几大势力的边缘，享19年国祚，也算是非常不容易了。这19年里，他或许有过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我估摸着，在内心深处，他一定非常清楚地在等待那个注定的结局。不知破城那日，蒙古士兵争先恐后，杀向宫门时，他是否还能正襟危坐，保持住王者的最后尊严。

穿过一片插满三角形黄色小铁旗的小树林，来到了一号院落址。没做过多停留，继续向树林深处走去。落叶越来越深，刚才还只到脚踝，很快就没过腿肚子。树林越来越密，好多地方，俯身才能通过，蜘蛛网粘了一头一脸。

终于钻出这片树林，抵达了地图上的一条小路，从这里可以通往山城北面的另一个出口。没想到或许是太久没人通行，路已被齐腰的藜草覆盖。如果不看卫星图片，甚至很难发现这里还有一条路。

接下来200米的距离算是整个行程中最难走的一段。完全看不到脚下的状况，一怕有坑，二怕有蛇，不敢贸然快速前进。不断试探，摸索着前进了100米，最后决定还是转回树林。沿着树林的边缘，终于抵达了一片开阔地。刚回到正常的道路上来，但见对面的树林中，突然钻出俩年轻人，他们手里拿着仪器，衣服上印着考古队的文字。原来，对面那片浓密的树林后，专业人士正在进行考古作业。跟他们确认了一下出山的方向后，我加快脚步，向山外走去。

出山途中，又见到被塑料薄膜覆盖的墙体石块，这里是山城的东门址。不远处，就是城子山山城的文保碑。

继续向外步行300米左右，便走出了山城，来到了山城里村的村口。村口贴着城子山的整体照片和详细介绍。

其中，最后一段文字引起了我的兴趣。“城内大量以红褐色网格纹、绳纹为特征的另一种文化遗存的发掘和发现，为学术界一个多世纪寻究的《旧唐书》渤海建国者大祚荣‘据东牟山，筑城以居之’立国都城提供了极为重要的线索。”

东牟山究竟在哪里？也许某一天便有了确凿证据，也许这个问题会永远成谜。对于我们这种非专业爱好者来说，神秘本身，就是一种魅力。

给司机打了电话，他二十分钟后便返回接上了我。回到酒店，退过房后，在楼下小店喝了碗粥。步行到客运站，买了张十二点十分延吉到珲春的汽车票。

在大巴上报了第二天的防川一日游。因为一日游的集合地点在八匹马广场，于是便在八匹马广场附近预定了今天的酒店。

中午一点四十抵达珲春客运站。买好后天去绥芬河的车票后，便在客运站门前拦了辆出租车。

出租车司机送我去酒店的途中，我问他是否知道渤海东京龙原府的位置。这一问不打紧，司机立刻开启了导游模式：不仅渤海东京龙原府，所有珲春的旅游景点，他都能介绍得滔滔不绝。

到了酒店门口，说好办完入住、放下行李就出发。问他是否需要把这一段的的士费先结算了，他一挥手：“不用，就五块钱的小事，表给你留着，待会继续打。”我还以为给我免了呢。

去东京龙原府的路上，司机说他早年在那附近拉过石料，对那一带特别熟悉。跟他聊了十分钟左右，他告诉我目的地到了。定睛一看，果然，文保碑就在眼前。本想让他在车里等我一会，他却径直下车，说：我带你去。

渤海东京龙原府，也叫八连城。刚在文保碑前拍了张照，便听到身后有人喊，“不准拍照”。转身一看，停车场边的小屋里走出一位老大爷。司机一个健步跑去跟前，递上香烟，给大爷点上：这小伙大老远跑来，就想看看古城遗址，您就行个方便。没几句话，双方就扯到了彼此都认识的熟人。大爷的脸也和悦起来：“我就负责看个场地，今天情况特殊，工作组的人现在正在里面作业呢，你可千万别掏手机。”司机又递了一根烟：“我们就在外面随便瞅瞅，待会不让咱们进去，我们就出来。”大爷迟疑了一下，终于点了头：“你就说是我老婆的表弟，今天过来串门，顺便看看。”我们千恩万谢而去。“别掏手机”，大爷再三叮嘱。

跟和龙的中京显德府一样，环内城一圈都被铁丝网给围住了，里面也建好了木栈道和地面铺装。确实有几个人正在作业，但并非考古挖掘，而是修剪植物。

我们从敞开的铁门踱入，司机将备好的台词说了一遍。“嗯”，一中年男人抬头应了一声，继续忙着手里的活，再没搭理我们。

东京龙原府的内城共发现了八处建筑遗址，其中中轴线上有两处，南部为朝殿，北部为寝殿，有回廊连接；东西两侧各有三处配殿；城址的东南和正南还有三处寺庙遗址。感觉整体格局，与中京显德府大同小异。

司机看的很细，每块解说牌前，他都会认真观看。他告诉我，早年曾来过几次，那时候，遗址上啥都没有，只知道这是渤海国的都城。我告诉他，除了这里，和龙和宁安还各有一个渤海国的都城。他略显意外，详细问了另外两处的情况。

说起渤海国的迁都，虽然前后迁了四次，但其中三次，都是在一任君主手上完成的，他就是大钦茂。

大钦茂在渤海国的十五代君王中，算是政绩相当突出的一位。他仰慕华风，全方位向大唐学习，在经济、文化、外交领域推动了渤海全面走向繁荣。

大钦茂为什么那么钟情于迁都呢？这应该和他促进经济发展的目的有关。中京、上京、东京，皆位于盆地或平原，四周土地肥沃，资源丰富，灌溉便利，适宜农耕。政治中心的转移，必然带动这些区域的快速发展。今天各个地方的新城开发，都会首先将政府搬迁过去，也算是异曲同工了。

公元793年，大钦茂在东京龙原府病逝。次年，都城重新由东京龙原府迁回上京龙泉府。至此以后，直到灭国，渤海国的都城也再未变动。

返回停车场，司机又给大爷递了根烟。往后，他们就算熟人了。

我告诉司机我要去裴优城，他一脸迷茫的看着我。“就是古城村”，“哦，早说嘛，我知道那里，那里有两个古城”。

“古城村地方很出名吗？”我问司机，他说：“哪里，两月前刚接了一对上海的夫妻，他们年轻时在这里当过知青。这次回来除了看看当年有恩于他们的老支书，顺带旅游。他们包了一天车，明确告诉我要去的每个地方。珲春周边的四个古城遗址都让他们跑遍了。几个遗址我都是第一次听说。所以你刚才提古城村，我就知道那里。”

还有同道中人，真是倍感欣慰。

沿着1400县道一路向南，大约6公里就到了古城村。这里确实有两个古城，南边的叫温特赫部城，北面的叫裴优城。两城紧挨着，形成一个“日”字，共用中间的一道城墙。古城村的村庄，就位于温特赫部城内。

根据各自文保碑上的介绍，温特赫部城历史更悠久，为渤海国所建，辽金时期沿用，裴优城建于金代，在东夏国时期，是州一级的治所，元明时期沿用。

明朝末年，裴优城成为东海女真三部中的瓦尔喀部的基地。他们因不堪忍受海西女真乌拉部的压迫，请求归附建州女真。建州女真亲自前来迎接瓦尔喀部西迁。他们迁走后，裴优城就此废弃了。

裴优城四周的城墙形态保存较为完好，遇一苗圃种植户，攀谈了两句，“您这好哇，一个人住一座古城”，“好啥好，既不能打井，又不能引渠，用水麻烦着呢”。

离开裴优城，司机开车在古城村内兜了一圈，没发现任何温特赫部城的文化遗迹。直到继续沿1400县道向南，在古城东南角，才发现一段明显的城墙遗迹。

司机告诉我，前面不远就是中朝边境的沙坨子口岸。在这么强烈的暗示下，那就去看看吧。兜了一圈。司机又告诉我，图们江边，有一处断桥，他接了好多游客，都去了那里。这一路过来，还没有近距离接触过图们江，断不断桥对我吸引力不大，但图们江嘛，还是去看看吧。

本以为断桥就在附近，没想到从沙坨子口岸开过去，差不多二十公里。“这个村子叫甩湾子村，这个断桥呢，就叫甩湾子断桥”，司机在桥头停好车，边走边介绍：“看到那个圆形的碉堡了吗？这桥是1938年建的，1945年被炸断了。我们这一边的保存比较完好，沿着这桥走过去，基本上就挨着朝鲜了。”

桥让铁栅栏给拦住，我简单看了看，便返回车上。“上不了桥，这图们江隔得太远，继续往前一点，你就能看得真切”。好吧，都到这了。司机继续向前开了四公里，终于找到一处未受堤坝行道树影响的观景视角。“这条路开到头啊，就在图们江边，那里四周被山体环抱，景观完全不同。”“回去吧，意思不大。”

返程路上，司机又告诉我：“上次上海那对夫妻来的时候，特意去看了另外一座古城，据他们说这是渤海国通往日本的一个重要驿站。”

感觉司机已经完全号准了我的脉象。“离这里多远？”“有点距离哦，大概三十公里。”“去吧。”

司机穿过珲春市区后，沿着口岸大道一直向东南方向行驶。“那边就是中俄边境珲春口岸的方向，我们走这边，”司机一边做着铺垫，一边介绍着眼前的地块：“过去有个老板把这块地包了，给自己建了个很大的庄园，后来因为违规，被全部拆除了。”

眼前的地块的确让人动心。这是一个被四周山体所围合的小型河谷平原，溪流从中间穿过，满眼望去，一片开阔，几乎没有任何村庄和现代建筑的痕迹。

司机在一块文保碑前停下了车。碑上刻着“石头河子古城”几个大字。

看了看石碑背面的介绍，对古城的定性是：渤海通往日本道路上一个较重要的城池。

石碑后就有通道直抵城内。古城面积不大，双眼所及，已全部拓为耕地。站在古城中心环顾，可见保存完好的四面城墙。

此时的光线明亮却不强烈，近处的浅丘、远处的山体层次分明，清风拂面，神清气爽，人在这开敞的天地间，只觉得一片惬意。

从古城出来，在对面草原上见到一片无人放牧的牛群。司机向我大力推荐了珲春牛肉，并适时地指向山的背后，“山那边就是珲春口岸了，要不要过去看看？”

看了这么多天的中朝口岸，终于换了个口味。口岸前，仅有两辆等候的俄罗斯货柜车，冷冷清清。司机提醒我，刷身份证便可进入口岸看看，但我实在提不起兴趣。拍了张照片，便让司机返程了。

“除了这座古城，那对夫妇还去了一松亭。”所谓一松亭，就是北沃沮原始古村落遗址。我表示距离太远，且村落遗址，就是点房屋基地，没啥可看。

“珲春周边，还有个萨其城哦。”所谓，萨其城，就是渤海时期的一处山地军事要塞。我表示距离太远，且已经五点了，还是直接回城吧。

“其实珲春周边还有很多森林公园，我知道个地方，那里面开车，一个人没有，你绝对喜欢。”我表示了惋惜，明天要去防川，只能等下次有机会再去。

“防川，你怎么去？”司机立即接过话头，“旅行社就走那几个固定景点，我知道一个保存完好的朝鲜族村落，他们就不会去。”

见我没接过话头，司机沉默了一会继续提议：“这个点，朝鲜女工应该快下班了，每天这个时候，她们都是几百上千人的规模，乌央乌央回宿舍。”我表示顺路可以去看看。“顺路顺路，走另一个大桥进市区就可以了。”

穿过珲春边境经济合作区，人影子都没看着。司机一脸歉意的说：“今天可能来的稍微早了一点，要不你去这个酒店看看，里面很多朝鲜人。”“直接回酒店吧。”

司机给车加满了汽后，依依不舍地将我送回了酒店。跑了一下午，打表总计280元。临走，他取出一张名片，撕去一角，递给我，再三叮嘱，如果明天防川回来得早，电话联系他，可以带我去看地道的朝鲜村落。

回到房间，我看了看那张名片，他撕去的，应该是他搭档司机的电话。

经过半天的接触，我由衷的叹服于这位司机的业务能力。虽然他一路都在“推销”各处景点，但尺度拿捏到位，并不令人生厌。

六点，听从司机的建议去了附近的欧式街。品尝过珲春的烤串、扎啤和海鲜炒饭后，结束了满满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