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欧洲大陆除了波罗的海和黑海静卧其中，基本完整。到了西南端，凸出一个类似四方形的陆地，规规矩矩，便是西班牙葡萄牙紧紧相依了。若是用掰烧饼的方法，沿着西班牙最北部的和欧洲大陆唯一的连接线：比利牛斯山脉用力一掰，那么这个名字带着点儿风骚味道的“伊比利亚半岛”真的要漂在大西洋上了。四方形靠西侧的一少部分是葡萄牙，临大西洋的轮廓越看越像一个葡人带着帽子，侧脸望向大海，鼻尖下面是里斯本，眼睛是科英布拉。那份爱大航海的迷恋啊，让人不忍心惊扰他对往事的沉醉。分了侧脸形状的国土给葡萄牙，余下是有趣的曼妙：一个牛头形国土，当然是西班牙，不然谁能这么恰如其分地担当呢？！

西班牙像大哥，葡萄牙像小弟。葡萄牙用“陆止于此，海始于斯”的作者卡蒙斯的逝世日期做国庆日，西班牙的国庆日定在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10月12日；他们对大海的探寻热情难分轩轾。西班牙出产葡萄酒，葡萄牙就出产橡木塞，大哥小弟配合得珠联璧合。“极好”的西班牙语叫“Muy bien（摸一遍）”，葡萄牙语变成了“摸two遍”，据说一个西班牙语过关的人可以听懂70%的葡语。葡萄牙华灯初上，能听到幽隐的吉他弹唱，名叫“法朵”。西班牙霓虹闪烁，热烈激昂的弗拉明戈即将上演。

到塞维利亚的时候，是黄昏了。瓜达基维尔河在夕阳西下的波光里流淌，车过大桥，恨没能留下一张照片。下午五点多，太阳炙烤着塞维利亚，没有行人，车也少得数得过来，恰似空城。餐馆酒吧前的空地上摞满了不锈钢座椅，只等着太阳的威力减弱时，一杯杯啤酒冰饮再陆续上桌。他们喜欢在室外吃饭，干净的地中海气候不产生尘土，阳光处和阴凉处温度两重天，前者暴晒难耐，后者凉爽怡人。

小城街道两旁，不再是地中海城市标志性的棕榈树，车等红灯时，眼尖的队友看出了窗外结满绿果实的树，大叫：都是桔子树啊！我被提了醒：对啊，“唐璜”第一句就说：“他出生在塞维利亚，一座有趣的城市，那里出名的是桔子和女人。”

傍晚进了塞维利亚老城，为了一场神秘躁动的弗拉明戈表演即将开场。爸爸领着典先入场，不大的剧场，很有些年头，昏黄的灯光，镶着金边的台框，弧度很大的圆角，背后挂着紫红色垂着金穗的短帘，典突然不在爸爸身边了。我顺着红墙的楼梯走一步看一看气质眼神都不凡的演员照片，揣摩着口口相传的赞美：“弗拉明戈跳得好的不是年轻女孩，而是上了岁数的中年女演员。塞维利亚有一百多所学弗拉明戈的学校，真正能上台演出的寥寥无几。”找到了座位坐下，已经是演出前的暗场，典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赶紧回头去叫焦急地四处张望的爸爸，这场虚惊被每人一杯冰饮驱散，我和典来不及多想，中规中矩地要了橙汁，以为它们兴许就来自门外的桔子树。爸爸点了朗姆酒，我尝半口，果然它才是和这可以震翻台板的节奏最搭的。

林达在《西班牙旅行笔记》里关于弗拉明戈的笔墨，我一气呵成地看完，仍意犹未尽，再看，便开始盼着看一场舞台演出，回来重又看一遍序列鲜明，忽急乍停的文字，发现这其实就是一曲弗拉明戈啊。“弗拉明戈舞的女子舞蹈，真是太有特色了，那是一种饱经风霜之后的自信，是一种历经世态炎凉之后的洒脱，是一种就算痛苦我也没打算哭给你看的骄傲。。。是知道前程漫漫告诉自己你必须快乐的决心。”女演员们轮流舞蹈，只要一出现在舞台上，脸上就带着表情，痛苦，气愤，轻浮，或誓要从另一个女人夺回自己情人的那种自信。男演员年轻得如刚摘下来的核桃，剥开后一股难能可贵的清脆，舞毕坐下来胸脯起伏的急促喘气被典爸捕捉到了：“这小伙子看来跳得时间不长，还得练，前面那个岁数大的女演员跳了那么半天坐下都没大口喘气。”大凡舞台上真刀真枪表演的演员，对自己的动作、台词是不是有控制，看看他过后的喘息急徐便知七分。红裙舞娘眉头皱得最紧，脚下的动作越激烈，表情越是痛苦，高高抛起的裙摆像明晃晃的火焰，叫你束手无策还捉摸不定，眼巴巴地看着她在方寸的舞台上，低头叹息，哭泣。然后随着音乐的变调，一下子豁然开朗，满脸灿烂。当全场音乐伴唱全停下，一束顶光孤零零把中年男演员拢了一个圆，他不做华丽的动作，脚下比珠玉落盘更有控制的“哒哒”作响，掌声四起，剧场的空气与呼吸被他脚下的节奏轻重领着走，不觉得急促，不觉得压抑。熟悉的卡门片段，风趣好听的《塞维利亚理发师》精华章节，压轴节目也是听得看得最过瘾的，观众席一大半是东方面孔，投其所好全然不用语言做桥梁，典看入了神，我赶紧说：看弗拉明戈怎么跳了吧，回去画一张。

大巴车遵循着单行道的规则，得绕一圈儿才能开向酒店。一圈儿回来，正在路边桔树下吃饭的演员们脸上还留着带彩的浓妆，被靠右侧车窗的女队友们发现：“那个瘦瘦的男演员，他是国家级演员呢！”

【西班牙广场】



【广场壁龛】





清晨，从酒店到西班牙广场的短暂路途，眼睛已不够用，遇上偶尔等红灯的时机，赶紧拍下隔着玻璃窗白平衡奇奇怪怪的照片，右边街心一个青铜雕塑，左边浅黄色建筑是“卡门”做女工的卷烟厂，真的！门前还有卡门的雕塑呢。车开动起来，也要摇摇晃晃地抓拍下奶黄色的城堡——尼日利亚大使馆。玛利亚路易莎公园的树里三层外三层，像个小森林，初起的阳光斜照进去，我总想起“叶塞尼亚”那个美丽却可怜的妹妹“路易莎”，她那头竖卷的金发和水晶似的心灵。



既选了这个看似不大的小国做目的地，那么就无法逃脱静下心来读它的来龙去脉，将它几千年繁复的历史编成光顺的辫子，紧紧系在心里，不为多美，为的是早已不坐在历史课堂上的自己，面对每个世纪留下的结结实实的建筑时，尽量不那么空白慌乱。自公元八世纪开始，和西班牙仅隔了直布罗陀海峡的北非阿拉伯人（摩尔人），轻松如过马路似的占领了西班牙南部安达卢西亚，八百年后，摩尔人退出这个国家，留下了丰富的摩尔文化在这片土地上，弗拉明戈舞、斗牛、摩尔建筑等等。西班牙每个城市都有西班牙广场，塞维利亚的西班牙广场是最壮丽的，最让人觉得指缝很宽，时间太瘦的地方。为1929年召开的美洲世界博览会而造的广场，呈一个270度圆，中央主塔，两端副塔，碧绿的小河圈在中间，上面的小桥和宽阔走廊的栏杆、壁龛用嵌彩瓷装饰，每个壁龛用绘画描述西班牙一个城市，一眼望去，风情万种。书中最具安达卢西亚异域之美的情物，这里无所不包。

广场的定义里有“摩尔复兴建筑风格”的字眼，停笔查资料，查到了摩尔园林：伊斯兰风格的园林，空间开放，水道做衬，营造倒影合一的气氛，中间高高顶起的喷泉是它的高潮部分。回来看照片，那么多马蹄形拱门，以及宽绰走廊的不加装饰，亮丽釉彩的青花瓷砖，原来全是摩尔建筑元素。一入西葡深似海，从此学习不能停，行前的功课，行走的体验，回来的补遗连贯，我的认知是起码的三重学习，有点儿繁琐，即使这样，也觉得有关西葡十之二三还没掌握。

【黄金塔】





【西印度群岛综合档案馆】

【塞维利亚大教堂】

【塞维利亚皇宫狮子门】



【塞维利亚大教堂庭院摩尔式喷泉】





领队提问：塞维利亚大教堂是欧洲第三大教堂，谁知道排在第一位的教堂在哪儿？我屏息听着，“梵蒂冈！”真有队友答上来了，留心处处皆学问，我们的车上布满了重温欧洲史的氛围，无案牍之劳神，无家务之费心，领队说到关键处还会挂出西葡地图在车前讲给大家听，我坐在最后一排，不指望看清楚西班牙地图，行前早已把它装进了心里，只是喜欢这样的一天，耳聪目明，一心想着千百年前的这里，我们是隔着时间和空间来见面的。步行到教堂的一路行行摄摄，马路边不起眼的12面敦实的塔居然是曾经贴满金粉的黄金塔，是西班牙珍宝船队从美洲带回的真金白银储藏地。国王圣女雕像对面是“西印度群岛综合档案馆”，抬头看时，高挺的棕榈和一树树开着浓粉色花的矮树热烈地围抱着一座豆沙红墙的大楼，这里珍藏着塞万提斯的求职申请、哥伦布的航海日志、麦哲伦的手稿地图，一件件令人惊呼的文物。

塞维利亚大教堂一眼望不到边，数不清要用多少张照片才能拍全它各不相同的造型。哥伦布的遗体1898年由古巴运回到西班牙，进入到教堂中的哥伦布墓中。卡斯蒂尔、莱昂、纳瓦拉、阿拉贡，四个古国的骑士正在抬起哥伦布的棺椁，仿佛再一次出发。右前角长矛下戳的是一颗石榴——格拉纳达：那是西班牙国土上即将被攻下的城市。

欧洲有个说法：恋爱的时候说法语，歌唱的时候用意大利语，赞美上帝的时候说西班牙语，一部欧洲史其实是一部宗教史。

坐在大教堂旁边的荫凉地儿，看着人群过来过去，听语言混杂但不喧燥的交谈渐行渐远，不觉疲惫；漫步在空旷的西班牙广场壁龛旁，一面面壁画看过去，不觉沉闷。离塞维利亚不远的赫雷斯，出产一种白葡萄酒：雪莉酒。莎士比亚把它比做是“装在瓶子里的西班牙阳光。”这话一样适用多情的塞维利亚，唐璜从狭窄的街巷走出，吉普赛女郎卡门在舞台上，成了全世界上演率最高的歌剧，而现实中的哥伦布也长眠在这里。有谁会不喜欢这个风情万种，名声在外的老城？诱人的安达卢西亚本就是与人亲近的。(完)

【戈雅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