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麦的公路被熄火延长/风经过汽车后备箱/人们在木楼里行歌坐月/机器伴随着机器的光/我花了很长时间分辨出痛苦不同于汽油/它可以沉入河流底部/但我希望痛苦能够挥发/花香无法加重花香潜入水底/记忆却覆盖记忆飘在身体表面/人类代替人类掌管家园/地狱颠覆地狱成为天堂                                                         ——《路边野餐》毕赣

从4月15日开始，我们进入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此前，我们回看了毕赣的两部电影——《路边野餐》和《地球最后的夜晚》，被影片中的一些元素所吸引，在行程中顺便对两部电影的拍摄地丹寨汞矿厂、凯里市区和大风洞镇平良村进行探访，最终，我们选定《路边野餐》中虚构村庄“荡麦”的真实取景地平良村，作为少数民族村寨探秘影像纪实系列第二期的重点。

为什么选择“荡麦”？因为它在电影中足够诗意，像漂浮在梦境中的随想，溶解了主角陈升的过去与未来，也勾起看客们的遐想，渴望走进那个神秘的空间。现实中，这个静谧的村庄散发着相同的气质，等你站在河边，往事就扑面而来。在村里，我们看到电影里洋洋的那间裁缝店铺成了普通民居，楼上的台球厅长满稻草，一位奶奶独居于此，腿脚不便却笑声爽朗；毕赣客串过的那间米酒店铺还在，一位老人从30岁的小伙儿经营到古稀之年，只要花上5块钱就能打走满满一个矿泉水瓶的自酿米酒。

剪视频的过程中，我们讨论是否只有看过这部电影并且喜欢的人才会对这一期感兴趣。但其实，这段影像虽然沿着主角陈升的轨迹进行，却能展现出黔东南首府凯里和其周边村庄的另一个侧面。一个相对封闭的、如同彼岸般虚幻的村庄，在“出名”过后会有什么变化，或是没有变化？仅仅是对这些感兴趣也可以随便看看。

或者，你可以先读完下面的文章，再看视频。

整个四月，仿佛所有的水都降在了贵州。这大概是秦岭淮河以北的人们所渴望的吧：绿色，浓密的绿冲出地面肆意生长，高山、密林、大大小小的瀑布和聒噪的河流，恨不得一刻不停的绵绵细雨和缠绕起整座山谷的凝固的雾，除了潮湿还是潮湿……开车穿梭在一条又一条黑洞洞的隧道里，无数车灯打出的光搅动水雾，在飞速行驶中扭曲，人在这种情况下似乎也会恍恍然进入某种时光的幻境。

当我回到凯里，这个我曾短暂驻足过的地方，过去和现实重叠，再次加强了这种幻觉。这一次，我和草鱼君来追寻毕赣在他的电影《路边野餐》中所描绘的场景。没错，如果要对一个陌生人介绍凯里，那么，毕赣电影里的颜色、场景、声音、氛围最适合不过。除了空气的味道和雨水的触感，你只能自己来感受。

电影里，主角陈升是个老混混，因为替老大出头伤人坐了九年牢，出来后妻子和母亲都不在了。他在牢里看了很多书，出狱后出了本诗集，常在电视台上朗读，还当了诊所的大夫。陈升有个不争气的弟弟老歪，把儿子卫卫送给了卖表的“花和尚”，陈升为了寻找卫卫坐上了去镇远的车，途中经过了一个叫“荡麦”的小村庄，逝去的时光与未来在这里交替，开始了一段如梦般的旅途。

《路边野餐》是贵州导演毕赣指导的第一部电影，耗资50万直接拿下台湾金马奖。其中被褒贬各半的42分钟长镜头，将“荡麦”的时光关在电影的笼子里供人欣赏，当我们来到这里，却发现时间这只“隐形的鸟”似乎就此凝固在了当时的那一刻，凯里向前，荡麦向后，把电影里的时光完整地留给了过去。

电影一开始的情节发生在凯里，卫卫跟老歪住在瀑布旁一间一下雨就四处漏水的房子里。我们循着网友的提示定位到“凯里市铁路文体活动中心”，远远就听见哗哗的水声，想起陈升说他和妻子住在瀑布边，水声很大，在家里只跳舞，不说话，因为说话也听不见。

市区中的瀑布本就罕见，更奇妙的是瀑布被售楼处和文体中心夹在了中间，而那个小房子已经被埋在了杂草丛里，无法靠近。这好像续上了电影里的情节——卫卫被“花和尚”用一块儿手表引到了镇远，陈升只远远看了一眼便默默离开，老歪不知去向，留下小房子独自荒芜。突然很想看一眼卫卫用粉笔画在墙上的表盘，是不是还沿着日照的轨迹让小空间内的时间延续。

让人感慨的是售楼处上大大的广告牌，电影里家徒四壁的小平房俨然已经身价翻倍成了学区房，那老歪是不是也不用跟陈升闹别扭了？我们到的时候正赶上学校午休，很多跟电影中的卫卫一般大的男孩儿女孩儿吃着零食匆匆走过，有调皮的男孩儿凑上来看一眼我们的镜头，又嘻嘻哈哈地跑远跟小伙伴儿窃窃私语些什么。这种莫名其妙的连接让人有一种神奇的观感。

沿着桥边的小路走下去，可以离“卫卫家”更近一些，却也只能被“此处危墙，严禁靠近”的警告牌和红色条带拦在外面，除了生锈的栏杆和杂草再看不到什么。这时候原本在桥上清洁卫生的老爷爷顺着小路旁的一条土路下到了瀑布边，用夹子捡起孩子们从桥上扔下来的零食袋，然后就望着对面的小房子怔怔入了会儿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瞬间，我也有些恍惚。八年前，我对凯里的印象还是个旧旧土土的小县城，坐公交时少给了5角钱，司机师傅大方地说，“你有多少零钱就给多少好咯”。今天再看凯里，无论是“大十字”灯火通明的商圈还是餐馆的物价，已经是个名副其实的府，乍一看竟与贵阳所差无几。并且，凯里的年轻人多，学生多，张牙舞爪满地乱跑的小孩儿也很多，半夜十二点的夜市不乏吃客，凌晨三点街上依然有吵吵闹闹的声音，给了我一种与印象里完全不同的活力。

相比之下，毕赣电影中常见的元素——交错的矿洞、废弃的监狱、塑料布搭成的台球厅，似乎都像瀑布边被新植占据的布景一样，退到了凯里的边缘。像《路边野餐》那首片尾曲《告别》里唱的，“让原来的归原来，往后的归往后”。

与凯里的变化截然相反的是六十公里外的大风洞镇平良村，《路边野餐》拍完没多久，平良村的时光仿佛永远凝固在了“荡麦”时刻。

平良离凯里并不远，去往大风洞镇的路上遍布的积水大坑却让我们耗费了不少时间。运满砂石泥土的大卡车战战巍巍地摇过去，面包车的前轮一不小心陷进泥里，SUV找准车辙印从水里游过去，剩下我们一辆TOYOTA轿车独自哀伤，另辟蹊径还差点把底盘磕穿。

一番折腾过后，抵达平良村的时候已经是傍晚，雨却越下越大，我们从村头进去，首先看到的却是一个景区的路牌，来回走了几遍也不见电影里的景色。懊恼地躲回车里回看了镜头，才发现陈升坐上乐队的车路遇荡麦的那段旅程，是从村尾沿河向回走的路。

平良村旁的那条河跟电影里一样，是墨绿色的，非常漂亮。沿河向上，我们先是看到了显眼的黄色木房子，陈升从这里坐上了乐队的车，听着一首《小茉莉》进入了荡麦，开始梦境般的奇遇，42分钟的长镜头就此展开。

下一个标志性的建筑是电影里卫卫被欺负的地方，房子像是被整修过，外墙和窗子都整洁一新，我们忍不住模仿了一张电影同款“罚站”照。从这个转角开始，陈升下了乐队的皮卡，上了卫卫的摩托，下到了沿河的路。

电影里有一个不起眼的小片段被很多影迷拎出来解读，一个酒鬼去米酒店打了一壶酒，毕赣客串了一把米酒店老板，有人说那是陈升遇到了成为酒鬼前的自己。

现实中，这个米酒店从改革开放后的1979年开到现在，到如今已经有了42年的历史，而真正的米酒店老板也从30岁的小伙子变成了70多岁的老爷爷。米酒爷爷的酒钱良心，5块钱一斤，打了满满一个矿泉水瓶。他还说了那句我们很怕听到但是几乎每个苗族人见到我们都会说的一句话，“来到这里不喝酒不行啊”。

有趣的是，即便“路边野餐”讲解的红色告示已经贴满了村头巷尾，而真正的取景地——爷爷的米酒店和斜对面的裁缝店并没有借电影发展旅游业，还是自顾自地过着安静的生活，甚至连在自家拍的电影都没过。米酒爷爷云淡风轻，“没看过，没意思，这些地方我们天天在这里看，觉得不好看，只有你们外地人觉得风景好。”

这让我想起毕赣在《十三邀》里自我调侃，说他拍了电影拿了奖，回到凯里想跟家里的哥们儿吹吹牛，但他们并不觉得毕赣有多厉害，只替他高兴了十分钟，就好像完全忘了这回事儿。平良村里安逸的小村民也带给我类似的感受。

但电影对当地的影响是实实在在的。听米酒爷爷讲，刚拍完电影，外地人来的也多了，河南、河北、湖南、湖北到处都有，他的生意也好过一阵儿，“一桶酒100斤，一个月能卖出五桶酒”。但好景不长，电影的热乎劲儿一过，外地游客少了，村里的年轻人也慢慢离开家乡去别处打工，生意也不好做了，“就剩下我们这些老头子了”。

电影里的情节和现实似乎接上了。《路边野餐》里，去凯里是“荡麦”年轻人的梦想。漂亮的裁缝洋洋渴望去凯里当导游，背诵导游词的时候眼里满是向往，冷静地跟追求她的成年卫卫撇开关系，遇到凯里来的人眼睛会倏地发亮，急着用普通话热情地回应。现在的平良村，不正是年轻人离开后的“荡麦”。

夜幕降临，平良村里异常安静，看不见小孩儿玩闹，甚至连中年人都不常见。在我们连夜开车赶回凯里的路上，对向路上几乎不见来车。这个安静的小村庄似乎也在努力通过开发景区搭上自然山水、旅游景区的快车，但地图软件上对“平良十里古峡”为数不多的评价里，几乎都是“住宿不便”之类的抱怨……或许也正因开发不足，走在这里，才有一种安静的惬意。

《路边野餐》的最后，洋洋对陈升说，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他的心上人洋洋就不会去凯里了，因此要把凯里经停荡麦的货运车厢上都画上时钟。记得九年前，我在黔东南支教的时候，一个刚读初中的苗族男孩儿也曾严肃地问我：如果奔跑的速度等于光速，是不是就能让时光静止？如果奔跑的速度大于光速，是不是就能让时光倒流？我一时愕然。

这种表述让我像是产生了某种不真实的幻觉。你很难想象一个不太能接触到外界信息、仅凭教材上那点儿有限的课本知识填饱脑袋的山区孩子会问出这样的话，但我把那段记忆留在了日记里，文字能证实那段记忆的真实性。而那一本正经的表情，就这样深深印在我的记忆里，化作关于贵州谜一样的回想。

让原来的归原来，往后的归往后，但一定有人离开了会回来……

为什么这次把视频和文章发在了同一篇？因为这期更像是一个电影地图，循着某位导演的路线走了一遭，视频和图文是平行而非互补的关系，想要直观一些可以看视频，需要查找路线直接看文章亦可，便不再分开来发，方便阅读。